第109章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冰牆沿著城牆延伸,左右各十來丈,寒意冒著白氣,形成了令人震撼的景觀。
宋小河與沈溪山所站的位置,成為這座城正面唯一的缺口。
她呵出一口氣,白霧在臉邊消散,順著脖子往上蔓延的白霜又在頃刻間化成了水,順著她的下巴往下滴著。
宋小河拔出木劍,轉頭對沈溪山信誓旦旦道:“我守在這裡,不會放任何人進去!”
沈溪山轉頭看一眼這在瞬間拔地而起的高牆,伸手用食指沿著宋小河下頜線颳了一下,將她臉上的水珠擦拭,說:“這麼努力的保護我?”
“當然。”
宋小河將頭撇過去,表情正經冷酷,耳朵卻
是紅的,“你現在是我的人,我自然要認真負責。”
這句話讓沈溪山心頭一甜,沒想到宋小河前幾日還鐵面無情地讓他好好修無情道,一朝開竅,竟會說這種哄他開心的話了。
他俯身,在宋小河的臉頰上嘬了一口。
周圍還有那麼多雙眼睛,宋小河嚇了一大跳,趕忙伸手將沈溪山的臉給推開,臊紅了臉,咬著牙低聲說:“這麼多人呢,你就不能管好你的嘴?!”
沈溪山認真點頭:“好,回去後我好好教訓它。”
宋小河聽他不正經,用雙手將他往後面用力搡了一把,然後轉身正了正臉色,對魚皎道:“方才你師孃為你求情,讓我們放你一條生路,如若你現在將這些百姓放走,我們可以酌情減輕你的罪責。”
魚皎還未說什麼,杜雨瑤就忙道:“如此,那便多謝宋姑娘了!”
她又轉頭,對魚皎道:“皎兒,還不快將這些無辜的人放走?”
魚皎緩緩抬起頭,雙目有些赤紅,咬著牙道:“師孃,這是最後一次。”
杜雨瑤臉色大變,“皎兒!”
只見他將手指放進嘴裡,吹了一聲響哨,所有傀人應聲而動,猛地跳到了百姓的邊上,利刃往人的脖子上架,被挾持的人嚇得痛哭,由於被沈溪山的噤聲咒限制,仍舊是無聲狀態。
魚皎無視了師孃的呵斥,盯著宋小河道:“我知道雙魚神玉在你手裡,把它交出來。”
宋小河答:“不可能。”
魚皎道:“那這些無辜的百姓,就別想活著走出去。”
他身後一個傀人不知得了什麼指令,高舉利刃,正準備照著一婦女的脖子下刀,宋小河抬手,掌中迅速聚集光芒,冰霜就隔空攀上了傀人的手臂,將它落刀的關節凍住。
“你還要繼續作惡,辜負你師孃為你求的情嗎?”
宋小河揚聲質問。
杜雨瑤也淚流滿面,祈求道:“皎兒,別再繼續犯錯了……”
“師孃。”
魚皎眼底泛著淚光,梗著脖子倔強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如若得了雙魚神玉,我就有辦法為你打造一具完整的軀體,你不是最喜歡騎馬舞劍嗎?等有了完整軀體你又可以回到從前!”
“若是這些東西皆是你用無辜之人的鮮血換來,那我寧可餘生如此!”
杜雨瑤轉頭,對宋小河道:“宋姑娘,若他執意如此,我的確沒有能力阻止,我將這最後一個靈器還給你,離開此地,日後與他斷絕關係
,再無瓜葛。”
“師孃……”魚皎慌張地喚了一聲。
宋小河的目光落在魚皎身上,又轉回杜雨瑤的面,道:“那便給我吧。”
杜雨瑤取出帕子擦了擦淚,然後捧著靈器朝宋小河走去。
她站在宋小河的身邊,將靈器遞還。
卻在宋小河抬手接靈器的時候,她猛然出手,雙手握住木刃,用力往自己心口捅去!
事發突然,宋小河原本注意力全在師父的靈器上,又被杜雨瑤的動作嚇了一大跳,根本來不及反應,本能用力將木劍往後抽。卻不想她求死之心急切,用足了十成十的力道,一時間沒能讓宋小河將木刃抽回去。
“師孃!!”
魚皎嚇得魂飛魄散,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喊。
木刃刺入杜雨瑤心口的前一刻,忽然停住了。
沈溪山不知何時出的手,握在劍柄的前頭,輕描淡寫地遏制了杜雨瑤的力量,任憑她再如何用力,都無法再將木劍往前一寸。
宋小河趁機將木劍給扯了回來,虛驚一場讓她出了一背的冷汗。
只聽沈溪山語氣淡漠道:“宋小河的劍不殺無罪之人,你若想死,可以來找我。”
杜雨瑤被力道衝了一下,整個人無力地跌坐在地上,失聲痛哭,“都怪我,我才是這一切的罪人!我本就是該死之人,皎兒自有聰穎無比,多少人參不透的千機古法他一看便懂,若非為了救我,皎兒也不會背上罪名叛逃千機,如今怕是早就成為名震四方的天才,而不是在四處為惡,走上殘害無辜的道路!”
“源頭是我,我死了,他就會醒悟……”
“路是他自己選的。”
沈溪山不為所動,波瀾不驚的眼眸掃了一下魚皎,說道:“今日你就算是殺光了所有百姓,也難逃一劫,若你傷一人性命,我便就地裁決你,若你現在束手認降,就留你幾日活命,押回仙盟候審,你自己選。”
魚皎嚇得渾身是汗,沒了方才的鋒利,語氣添上幾分央求,“我可以認罪伏法,不過我求你們將雙魚神玉借給我一用,只要給師孃一副完整的身軀,我便是死了也無妨。”
“你沒有第三選擇。”
沈溪山漠聲道。
“皎兒,皎兒。”
杜雨瑤喊道:“我不要雙手雙腳了,你快放了那些無辜的百姓!”
“不行啊師孃,我還想再看你奔跑起來。”
魚皎哭著說。
那邊兩人正哭得可憐,
這邊人群中突然躥出一箇中年婦女,奔跑到宋小河面前一下子跪了下來,雙膝重重落在地上,不停地朝宋小河磕頭。
沈溪喊抬手,解了她的噤聲咒。
“仙師,仙師!我知道你要將山上的寶貝給帶走,但是能不能在帶走之前再幫幫我?我兒,他才二十歲啊,正是年輕的時候,還未娶妻,他不該死啊——”
那中年婦女,正是先前在客棧門口炸糖糕,又在路上被撞翻了一桶冰的人。
她往前膝行幾步,一把抱住了宋小河的腿,哭著央求,“仙師,我知道你心地善良,日後一定會有好報,你就再幫我最後一次吧!沒有了兒子我可怎麼活啊!”
宋小河偏頭看著旁處,只留了個側臉對著中年婦女。
她攥緊了拳頭,指甲刺痛了掌心,泛起生生的疼來。
雙魚神玉就在她身上,只要她點頭,就能拿出來,解決這個女子的苦難。
沈溪山安靜站在一旁,並未出口干預此事。
片刻後,宋小河說:“不行。”
中年婦女聽到之後哭得更加厲害,腦袋不停往地上磕,一次比一次用力,幾乎哭得喘不上氣。
可不論怎麼乞求,宋小河都未鬆口。
她道:“不行就是不行。此玉我們不但回收,還要將城中那些本就已經死去的人送入輪迴。”
城中利用山上神力起死回生的,大多都是自己的愛人親人,自然是聽不得此話,旋即急眼,紛紛想衝上來與宋小河理論。
卻又因為噤聲咒與身邊的傀人不敢隨意動彈。
磕頭許久的中年婦女聲嘶力竭,彷彿知道宋小河不會改變主意,面上陡然浮現恨意,撲上來要撕咬她。
沈溪山一抬手,她便被金光打飛,倒在地上。
中年婦女爬起來,開始大聲咒罵宋小河。
沈溪山想再次給她上噤聲咒,卻被宋小河的手擋了一下。
就聽那女子如惡婦一般,坐在地上用嘶啞的聲音喊道:“先前我見你心善,還真以為你是個好人!他們說得對,你就是為了這山中的寶貝而來!根本沒有什麼好心,不過是借用一下你都不肯!你憑什麼將這仙物據為己有?!你知道失去至親是什麼滋味嗎?你知道我們所經歷的痛苦嗎?你憑什麼剝奪我們與親人再見面的權利!”
“我不懂?”
宋小河用力地咬了一下牙,一抬頭,雙目已是赤紅一片。
她的目光滑過面前的每一個人,用緩慢的語速來掩飾
話中的哽咽,“就在兩個月前,養育我長大,陪伴我近二十年的師父亡故,我如何不懂失去至親的痛苦?”
“我身後的這座城,還有這塊讓你們再次與死去的親人一起生活的神玉,都是我師父留下的東西,是留給我的,我憑什麼不能帶走?”
宋小河擦了一把淚,看向杜雨瑤,說:“你方才問我,是否能明白目睹親人犯錯的心情,我當然能明白,我知道師父犯了錯,傷害了無辜之人。”
她聲音拔高,每一個字都十分用力,“所以我才會眼睜睜看著他死在我面前!身體化作無數記憶碎片,從我指縫中流走,留不住分毫,可是這又如何呢?師父犯錯,理應受罰,天下間所有人都是如此。”
“師父不是例外,魚皎也不會是。”
宋小河的眼睛還是溼潤的,火把的光將她的黑眸映得明亮,襯出了堅韌二字。
“這城裡的東西,我不僅要全部帶走。”
她冷然道:“就是你們用這塊玉所‘復生’的人,我也要殺掉,一個不留。”
“可都聽清楚了?”
沈溪山走到她邊上,揩了幾下她臉上的淚痕,轉頭對眾人道:“若是再鬧,人頭落地我可不管。”
說完,他又對抱在一起哭的兩人道:“魚皎,若你現在認罪伏法,我倒是有方法幫你師孃恢復雙手雙腳。”
魚皎驚喜地抬頭,“當真?你說話可當真?”
“我可是正派人物,豈能跟你們這些邪魔外道一樣?”
沈溪山揚了下眉毛,說:“自然是說到做到。”
魚皎吹了一哨,撤去了所有的傀人,而後雙膝一彎,跪在地上,是為認罪。
百姓們沒了生命威脅,紛紛開始跑回山林,逃離此處。
宋小河這才松泛下來,忙活了一夜,只感覺無比疲憊,想立即倒頭睡過去。
沈溪山見她滿臉倦怠,抬手往她腦門上撫了幾把,說:“累了是吧?我揹你回去,這城中的東西,明日叫仙盟派人來清點,到時候運回仙盟,全部存在你的名下,你隨用隨取,一個都不會少。”
宋小河點點頭,趴在沈溪山寬闊的脊背上,讓他揹著自己。
回去的路上,宋小河打開了最後一個靈器。
崇嘉三年,七月初七。
我尋到了一處較為隱蔽的山頭,將這座城藏在山中,今生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再開啟此城。
梁頌微,我要回去了,奔波這些年,我似乎也沒做成什麼事,那盞長
生燈也不知有沒有用,但我不能再四處遊蕩了,那些害你的人還沒有得到報應,我不甘心。
雖然我現在對抗他們猶如蜉蝣撼樹,不過我不會輕易放棄,哪怕耗費我十年二十年,我總會有將真相大白於天下的那一日。
屆時我將揭穿那些惡人的嘴臉,讓世人記住你的名字,記住你的風雷咒。
最後,還是要對你說一聲抱歉。
你生前,我不是懂事的弟弟,經常與你爭執置氣,讓你為我兜底。
你死後,我卻還是一事無成,既沒有學會風雷咒,也無法為你報仇。
我希望下次見到你,不是在夢中。
能讓我再喚你一聲,哥哥。
崇嘉三年,梁檀在山上留下了這座城,埋下了七個靈器,然後去了仙盟,上了滄海峰,一住就是二十多年。
後來,他收養了宋小河,日子才沒那麼難過了。
宋小河趴在沈溪山的背上睡著了,手裡還緊緊攥著那個靈器。
上面的泥土沒有被擦乾淨,隨著走路時的搖擺,在沈溪山的胸前蹭了不少泥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