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叔,這孩子是誰啊,長得好白嫩。”
“婷侯啊,跟你介紹一下,這是我曾孫,叫李追遠。追遠,這是你婷侯阿姨。”
“婷阿姨。”
李追遠覺得這輩分好像有點不對,不過在沒親族關係的人面前,本就是各論各的。
“哎,乖。”劉曼婷放下東西走了過來,彎下腰,雙手摸了摸李追遠的臉,“真可愛。”
李追遠往後退了半步避開,臉上露出靦腆的笑。
“叔,你以前可沒帶小孩過來玩。”
“哈,以前也沒小孩敢到我這裡來玩。”李三江從兜裡掏出煙,“婷侯啊,這伢兒得在我這裡住一陣子,你幫他上去收拾一下屋子,哦,對了,小遠侯,你一個人睡一個屋子怕不怕?”
“不怕的,太爺。”
“嗯,沒事,反正太爺就睡在你隔壁,呵呵。好了,婷侯,交給你了,我先去上個瓷缸。”
李三江點著煙走出去上廁所了。
“來,小遠,跟阿姨上樓。”
一樓堆放的東西實在是太多,連樓梯口都被遮擋了一大半,第一次來的人還真不太好找。
李追遠注意到樓梯口這兒居然還有繼續向下臺階,問道:“婷阿姨,這下面還有一層?”
“對,下面有個地下室,和這裡一般大。”
“放的也是一樣的東西麼?”
“不是,都是你太爺的東西,你太爺捨不得丟,特意挖了一層,就為了存放它們。”
“哦,是這樣啊。”
“還有啊,小遠,阿姨我叫劉曼婷,你以後就喊我劉姨吧。”
“劉姨你不是本地的?”
“不是,阿姨是外地來的,給你太爺做扎紙小工。”
“就劉姨你一個人麼?”
“阿姨愛人也在,租種了你太爺的田,然後平日裡也會一起做幫工,扎紙送桌椅什麼的;他應該快下田回來了,等見了面你可以叫他秦叔叔。
另外,阿姨的女兒和婆婆也在這裡,就你進來時看見的東邊那個平房,我和你叔叔住西邊。
阿姨全家都在這裡,靠給你太爺幹活討生活喲。
擱解放前,我們都得喊你一聲小少爺哩。”
許是來時路上剛聽了李三江講的背屍隊的事,李追遠現在對這個玩笑有些不舒服,下意識地搖頭道:
“那是封建糟粕。”
“咦?”劉曼婷愣了一下,這種詞兒從一個孩子嘴裡說出來,確實很讓人詫異。
“劉姨,你就叫我小遠吧。”
“好的,小遠。聽你太爺說起過你,你是從京裡回來的吧?”
“嗯,是的。”
“在這兒住得習慣麼?”
“習慣,這裡很好。”
“不覺得枯燥無聊麼?”
“不,這裡好玩的東西很多。”
“那挺好的,阿姨每天給紙人上色,手都畫發麻了。”
“阿姨畫畫很好呢,很專業。”
“什麼專業啊,阿姨是趕鴨子上架才描這個的,哪懂得畫畫。”
可是,你拿調色盤和畫筆的姿勢,和美院的老師一模一樣。
“小遠想畫的話,可以幫阿姨哦,上色其實不難的。”
“好啊。”
自打回老家以來,這還是自己第一次和人全程用普通話交流,不再是那麼多南通方言和那麼多的“侯”。
就算是自己那些上了學的兄弟姐妹們,也只是一開始幫自己“翻譯”時用普通話,扭頭他們自己說話就自然又變回了方言。
來到二樓,劉曼婷打開一個房門,裡頭陳設很簡單,一張老式床和一個衣櫃,除此之外,連一個凳子都沒有,但裡頭很乾淨,應該經常被打掃。
“小遠啊,你就住這兒,你太爺就在你隔壁。你先在這兒待會兒,我給你把臉盆、帕子和痰盂拿過來。”
“辛苦你了,劉姨。”
“這孩子,真有禮貌。”
劉曼婷出去了,李追遠環視了一下自己的房間也走了出來,實在是……也沒什麼東西好看的。
二樓就是個大露臺,三排晾衣杆立在中央,四周沒陽臺也沒護欄。
走到靠邊的位置,這裡正好可以看到前方的壩子,遠處則是小河和農田。
李追遠覺得,這裡可以擺張椅子,坐在這裡發呆肯定很享受。
不遠處田埂上,一箇中年男人扛著鋤頭正往這裡走,男人很高,白背心不能遮擋的地方,可以看出清晰的肌肉,在夕陽餘光下,很有光澤質感。
他應該就是劉姨的丈夫,秦叔叔了。
看來秦叔叔,以前也不是種地的。
莊稼人雖說普遍力氣不小,但因為飲食等生活習慣緣故,很少有能長出這種虎背肌肉的,通常都是那種精瘦。
目光下移,看向左側。
“嗯?”
先前進來時因為壩子上的柴堆遮擋住了視線,所以沒能看見東側平房的門,現在站在高處,看見了。
平房中門裡頭,坐著一個和自己年紀一般大的小女孩。
她上身是紅色的繡衣,下身是帶白紋路的墨色褲子,頭髮梳了一個髮旋,腳上則是一雙淺綠色的繡花鞋。
這一身衣服很復古,沒有一點現代元素,卻一點都不顯老氣。
因為這不是家裡母親扯塊布給自家閨女隨便做的衣服,她衣服上的細節感十足,肯定花費了不少人工和心思,並且整體搭配很和諧,穿出了一種大家閨秀的端莊。
最重要的是,女孩面容白皙,眉如新月,雖是瓜子臉卻又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嬰兒肥,她就像是一件精雕細琢的藝術品,你根本無法從裡面找出哪怕是絲毫需要更改的地方,彷彿任何的多此一舉,都是一種褻瀆和罪過。
此刻,她人坐在門檻內的板凳上,雙腳放在門檻上,正目視著前方。
夕陽下山前的最後一抹倔強,將一條光影線拉出,正好橫在了屋前門檻,正是她腳踩的位置。
李追遠低下頭,一直盯著人家看是不禮貌的行為,雖然……她真的很好看。
她應該就是劉姨的女兒吧。
再抬頭看過去時,發現對方依舊保持著那個姿勢,目視著前方。
按理說,自己站在二樓高處,這麼大一個人,還看著她,她應該也有所察覺才對,至少,會瞥自己一眼。
難道是發呆太入神了?
李追遠舉起手,揮了揮,他確信自己這個動作肯定能引起對方的注意,但是……沒有。
女孩依舊坐在那裡,腳踩在門檻上一動不動,沒抬頭,沒扭頭,甚至都沒眨眼睛。
難道是個盲人?
李追遠開口喊了聲:“你好呀。”
女孩依舊沒反應。
還聾啞了?
李追遠心裡升騰起一股濃郁的惋惜。
這個年紀的孩子,心裡很乾淨純粹,還不存在成人男女的思維,哪怕是李追遠,也是一樣。
他就是單純的心痛,如果眼前這女孩子身有殘疾的話,就如同美好的事物被硬生生劃割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無論男女,是個人,都會感到深深的遺憾。
“小遠。”
劉姨的聲音自後方響起,她走到李追遠身邊,笑著說道:“小遠啊,她是阿姨的女兒,秦璃。”
李追遠點點頭。
“好了,小遠,先進屋,阿姨幫你把東西擺整好。”
李追遠微微有些意外,因為劉姨只介紹了她女兒的名字,沒有後續,一般來說,應該問一下年紀分一下哥哥妹妹,再加一句:你們以後可以一起玩。
東西不多,規整擺放好後,劉姨拍了拍手,說道:“廁所在一樓後頭,你晚上可以在屋裡用痰盂。”
“好的,我知道了,劉姨。”
“那阿姨就去做飯了,做好了喊你。”
“嗯。”
再次走出房間,重回二樓天台,李追遠的目光不覺再次看向那裡。
女孩依舊是先前那個姿勢,依舊是目視前方,她就好像被定格在那裡,從未動過。
這時,他看見秦叔叔走到門檻前,在女孩身前蹲下,對著她溫柔地說話。
可自始至終,女孩還是那個姿勢,連餘光都沒分出來一絲到自己父親身上。
給人的感覺就是,她雖然在那裡,卻並不和這個世界有任何感知接觸。
秦叔叔察覺到了李追遠,他揮了揮手:“你好啊,小朋友。”
李追遠回應:“叔叔好。”
“小遠侯,下來吃飯了!”李三江的聲音自樓下傳來。
李追遠有些意外,這麼快的麼?
下了樓,在一樓紙人之間的空檔裡,兩張方木凳被併到一起當餐桌,上面擺放著一盤滷豬頭肉、一盤滷豬耳朵、一盤涼拌海帶和一盤油炸花生米。
怪不得準備得這麼快,應該全是白天從集上買回來的。
“坐。”李三江打開白酒瓶蓋,給自個兒滿上一大杯。
李追遠在他對面小板凳上坐下來,看著面前這一大碗高高堆出的米飯。
“太爺,我吃不了這麼多。”
“呵,太爺當然知道。”李三江笑了笑,“你先吃,剩下的是我的。”
“哦。”
李追遠開始吃飯。
李三江把酒杯遞過來,問道:“小遠侯,要不要喝一點?”
李追遠搖頭:“小孩不能喝酒。”
“對,這才對嘛。”李三江也就逗個樂,杯子拿回來抿了一大口,又連續夾起好幾顆花生送入口中,“在漢侯家,沒這些好菜吧?”
“奶奶做的鹹菜,也很好吃。”
“呵。”
李三江將一塊豬拱嘴夾到李追遠碗裡,
“你爺爺奶奶傻,非慣著那幫崽子,要你太爺我說啊,管了兒子這一輩就夠了,還得管孫子輩,他孃的人這大半輩子,就盡是做子女的奴才了。
其實啊,你爺爺家要沒有那麼多孩子那麼多張嘴,也不用喝稀的,他也能每晚搞點小酒。”
李追遠默默吃飯,沒接話。
“你不一樣。”李三江擺擺手,“你媽是給了錢的,你那幫伯伯們才是真的白眼狼,一幫沒臉沒皮的玩意兒。”
李追遠繼續吃飯。
“湯來了。”劉姨端來了一海碗絲瓜蛋花湯,放在了木凳上,“你們吃著。”
然後,她就走了,李追遠這才知道,原來劉姨一家不和太爺一起吃飯。
“小遠侯啊,有件事太爺得提醒你一下,你以後住這裡,其它地兒都能溜達,就那東屋,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