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你在做什麼?”
“我累了,歇歇,秦叔,你也坐。”
“你不是要把劍送給你太爺麼,就在前面了,趕緊送去,然後我好回去幹活,你劉姨一個人在家幹不完的,工期已經很緊了,完不成交不了貨,你太爺會發脾氣罵人的。”
“不會的,太爺說過他要把遺產寫我名字,要是太爺出了事,我就是少東家了,我不會發脾氣罵人。”
“你小子……”
“叔,坐吧,看你整天干活多累,咱也放個假,勞逸結合。”
秦力走到男孩身前,他看出來了,男孩是故意的,只要不把劍送到李三江手裡,自己還不算完成任務,依舊得在這兒陪著他。
更讓秦力覺得震驚的是,男孩似乎早就預備到了自己“醬油瓶倒了都不會扶”。
這還是個孩子麼,這分明是一個披著孩子皮的妖怪!
忽然,秦力又釋懷了,是啊,怪不得阿璃對誰都冷漠,唯獨會對他表現出親近。
秦力重心下彎,他打算用蠻力把男孩抱過去,強行交任務。
“叔,我們兩家人住在一起,真的挺溫馨的,柳奶奶人很好,劉姨也很溫柔。”
秦力眼睛眯了眯。
“書上說過,人與人的和諧相處,是建立在最基本的尊重基礎上。”
秦力:“呵呵,難道我們不是麼?”
李追遠回過頭,看著距離自己意外近的秦力,笑道:“我們是麼?我們是的。”
秦力閉上眼,站直了身子,他感覺到自己被拿捏了,被一個孩子。
過了會兒,秦力說道:“小遠,如果叔不答應你送你來,你一個人會來麼?”
李追遠搖頭:“我就是一個孩子,什麼忙都幫不上,我一個人是不會來的,因為來了,只會添亂。”
“好吧,去找你太爺吧,我不回去,但你要記住,醬油瓶倒了,我還是不能扶。”
“好的,謝謝叔叔。”
李追遠馬上收拾起東西,走到二八大槓前,催促道:
“叔,快上車,前面就到了呀。”
……
“你怎麼了?”李三江先看著李追遠,然後又看向秦力,“你怎麼把伢兒帶來了?”
“太爺,我想你了,就求著秦叔來找你,秦叔是拗不過我。”
“小遠侯啊,這是你該來的地方麼?去去去,讓力侯帶你回去。”
“不,我就不走,我就要待在這兒。”
李追遠死死抓住李三江的衣服,臉上也浮現出委屈。
李三江本想再說些重話驅趕,可見到伢兒這個樣子,他這個一輩子沒結婚沒子女的老頭,內心深處某塊柔軟被狠狠拿捏了一下。
所以,老人溺愛起孩子來,有時候……是真的不講原則,尤其是隔代親的隔代親。
“好了,力侯,你看緊孩子,別讓他亂跑。”
秦力點頭:“嗯,我會的。”
李追遠成功留了下來,他開始觀察這場齋事。
齋事舉辦地位於該村的一個空壩上,以前是村集體的打穀場,也請了一個規模比較小的白事班子正在忙活著。
八個身穿道袍的演員正在走著儀式,各個手持法器,嘴裡唸唸有詞,圍繞著供桌轉著圈。
供桌上擺放著祭品,最中央是牛老太的黑白遺照。
牌子上寫著牛氏。
因為老太婚前是抱來的童養媳,沒孃家,也沒有名字,後來村裡普查登記時,她就報了夫家的姓氏。
孝子孝女們跪伏在蒲團上,頭纏白繩,身穿麻衣,臂纏黑紗,一邊哭喪著一邊往面前火盆裡丟著紙錢。
牛福和牛瑞只是乾嚎,時不時擦一下眼淚,有動作卻沒情緒。
小妹牛蓮,則不僅情緒動作皆佳,眼淚跟凍壞了的水龍頭一樣止不住地往外流,還詞句連篇。
“娘哎,咱爹走得早,是你把我們仨辛苦拉扯大的啊,嘶喲喂!”
“娘啊,早年頭光景不好,你不捨得多吃一口,全都餵我們嘴裡的啊,嘶喲喂!”
“娘啊,我們仨才剛長大,你還沒來得及享福,怎麼就走了吶,嘶喲喂!”
每句後頭的“嘶喲喂”,是對上一句的內容收尾也是對下一句的情緒鋪陳,更兼顧換氣作用。
明明是在訴說,卻用起了唱音,大概,這就是國內最早的說唱鼻祖了。
牛蓮的表達,帶動了自己倆哥哥,他們每次都跟著牛蓮的末尾重複,跟著哭喪,像是和聲。
李追遠覺得很有意思,且不提他和老太接觸過,光是這哭喪的內容,就能讓人啼笑皆非了,什麼叫孩子們才剛長大你沒來得及享福就走了……
你們是剛成年麼,你們明明一個個的,都當爺爺奶奶了,真想盡孝,哪可能來不及。
再聯想到上次大鬍子家的白事,白天給老孃哭喪得如同真真孝子,卻不耽擱晚上帶著兒子去幹畜生不如的事。
所以啊,這白事班子的午後場再能表演,也比不過上午的重頭場,那才是真正的戲骨較量。
只是,這齋事未免太冷清了些,按理說齋事也該是請人吃飯的。
李追遠湊到正在抽著煙的李三江面前,問道:“太爺,怎麼人這麼少,是不請人吃飯麼?”
可不遠處,是看到廚子在那兒忙活的。
李三江冷笑一聲,道:“半年前老太剛走時,這兄妹仨給老孃辦喪事,不僅沒請白事隊,飯菜也是能節省就節省,弄了頓清湯寡水的玩意兒,村裡人隨了份子錢過來,不說吃多好吧,連肚子都沒填飽。
這次辦冥壽,村裡人就不來了,太不上路子。”
李追遠明白了,合著這兄妹仨上次是純把老孃喪事當摟份子錢的手段了。
這農村辦事收份子錢的傳統,本意是大傢伙一起群力幫主家把事兒給辦了,就算有個別喜歡貪便宜的進來,也基本不會落個虧空。
誰知竟遇到這樣三個不要臉的。
劉金霞此時正坐在供桌後頭,被煙火燻得不時拿帕子抹眼淚,但到底還在不停念著經,時不時還拿出一些特定的符紙出來,遞給下面的孝子孝女幫忙燒了。
她那位置是用來接陰陽的,也就是幫亡者和生者傳話溝通。
山大爺則鋪了個破涼蓆,坐在西北角,端著水菸袋,不停抽著。
李追遠回憶起書中內容,以供桌為原點,山大爺位置正好在破煞口,陰風邪氣要想進,就得打那兒過。
潤生也沒休息,不停地來回走動,把幡子轉著圈,這可是個體力活,又得將幡子轉起來又不能讓它倒。
反倒是自家太爺,坐在棚子下面喝著茶,李追遠覺得自己才疏學淺,瞧不出自家太爺到底持的是哪個方位。
但……應該是極重要的。
午飯,他們早就吃過了,下午場時,白事班子的演員們集體換了和尚服,扮起了和尚開始敲木魚唸經。
有幾個謝了頂的,看起來還挺逼真。
潤生從後廚那裡端著碗筷過來,他餓了,人家是喝下午茶,他只要條件允許,那就是吃下午飯。
他還很貼心地請李追遠一起吃,李追遠也沒客氣,接過一個空碗扒拉一些飯菜就吃了起來。
至於秦叔,李追遠和潤生喊過他了,但他不吃。
自打到這裡起,秦叔就一直站在棚子邊緣處,基本沒挪動過。
潤生在飯菜裡插上香,等待香燒好的空檔,他對李追遠道:“我告訴我爺你在看那些書了,我爺說你比我有腦子多了,叫我以後多跟你說說話。”
和李三江那種我曾孫必須要回京裡上大學的信念不同,山大爺一早就瞧出李追遠是個撈屍好苗子。
“好啊,你以後可以經常來找我玩。”
在李追遠看來,潤生是自己理論聯繫實際的絕好紐帶。
“是嘛,那真好,呵呵,你是不知道,我爺身子不好,經常要吃藥,家裡本就緊巴巴的,而我還是個飯桶,唉。
來你家,我不光能吃得飽,還能給爺省點負擔,等有活兒了,我再回去給爺幹活兒撈屍,兩不耽擱。”
“你想長住?”
“啊,不行麼?”潤生摸了摸頭。
“這得問我太爺。”
“那我讓我爺去和你太爺說,按我爺的意思,他走後,我就給你太爺幹活了。”
“嗯。”李追遠點點頭,太爺年紀也大了,以後有潤生接班也不錯。
畢竟,撈屍人才是太爺的本行,也是重要形象,太爺的其它產業,也是因為他是撈屍人才能有源源不斷的生意。
香燃盡了,潤生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把飯菜和著香灰一起攪拌了,然後大口吃了起來。
李追遠好奇問道:“你不點香的話,真的吃不下去?”
“嗯。”潤生邊吞嚥邊回答,“吃不下呢,吃到嘴裡不光沒味兒,還直犯惡心。”
“那你吃過……”李追遠猶豫了一下,還是問了出來,“吃過死倒麼?”
潤生一愣,馬上壓低了聲音,說道:
“爺警告過我了,我在外面不能說吃過。”
“那你得好好記住你爺爺的警告。”
“當然,我一直記著呢。”
李追遠很快就吃完了,看著潤生在那裡繼續大快朵頤,心想他要是能早來兩天就好了,正好能趕上老太太的紙人壽宴,他一個人能摟一桌席。
午後的時間逐漸過去,臨近黃昏時,大家開始收拾東西,有人拿旗,有人拿幡,有人拿經書、被子、枕頭。
組成一溜隊,走在田埂上,去往牛老太的墳。
隊伍最後頭的兩個人,不停地放著二踢腳,很輕鬆很寫意,點了火後,擱田地間一拋,就竄出去了。
李追遠幫著潤生拿了一面旗,至於秦叔,他沒走,而是遠遠地跟著隊伍,保持著百米距離。
牛老太的墳很小,雖說城裡早已推行火葬,也對土葬採取嚴管,但農村裡土葬依舊還流行,但那種大肆造墳塋,水泥大封的場景確實不怎麼看得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小房子,老的是二層樓,紅磚碧瓦的,也有三層樓,還有三合院。
不知道的人走進這墳群,說不得還會誤以為進了主題是“鄉村建築”的模型展。
牛老太的墳頭,則只是一個墳頭,是用鏟子在旁邊泥地裡,挖出的一個“土帽子”。
上墳時,牛福作為老大,先將土帽子拿下來,牛瑞則拿鏟子新挖了一個,等上墳儀式結束後,再由牛蓮將新帽子放上去。
擺香燭,燒紙錢,燒血經,一切在劉金霞的指揮下,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等到一切結束,新帽子被放上去,大家就回去了,沒出什麼事。
但李追遠注意到,劉金霞臉上卻沒輕鬆的神色,因為按照規矩,這場齋事,得辦到深夜,以前是有個子鼠寅卯的,現在就統一成零點。
零點後,才算齋事辦完,也屬於守夜吧,只不過屍體早就被埋了,沒停在這兒。
這白天還好說,等天黑了,會出什麼事兒,可就不一定了。
晚飯後,少數撇不開臉過來幫忙的鄉親也都走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孩子也各自回家,其實他們本該也陪著一起守的,但都被三兄妹強行驅趕回去。
等白事班子的人收拾好東西離開後,這靈堂四周,就顯得格外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