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橙 作品

第14章 第14章

 成熟的精英男人打著傘,拿著公文包,依舊是西裝筆挺,但身形明顯幾天之中就削瘦了不少。

 一向一絲不苟熨好的西裝,袖口都有疏忽了的壓褶,隱隱透出幾分難得的狼狽。

 眼眶微紅憔悴過度的樣子,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遇到鍾予,兩人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視線在空中交匯。

 侍者撐起的黑傘之下,黑髮的鐘家少爺立在那兒,依舊衣著精緻,眉眼美麗又淡漠。

 一個憔悴,一個平靜。

 對比明顯。

 舒涵良看他的眼神微微凝住。

 他似乎有疑惑,有震驚,有茫然,又像是有什麼別的情緒想要找宣洩的口,但最終,又被他勉強壓了下去。

 “舒律師。”

 雨聲淅瀝,鍾予先開的口。

 他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

 舒涵良沒有辦法去看他平靜的臉。

 他撐傘走過他身邊,也匆匆客氣點了下頭。

 “……鍾先生。”

 兩人擦肩而過。

 走下兩步臺階,舒涵良似乎還是沒忍住。

 他轉過身,又喊了一聲,“鍾予先生。”

 鍾予回頭。

 站在臺階上方的人,下頜線清凌優美,帶著天生貴族階級的居高臨下。

 鍾予的聲線很穩。

 “有什麼事麼?”

 舒涵良定定看著他。

 “蘇藍的……遺囑。”

 最後兩個字頓了頓,依舊很是艱難地從他的嘴裡說出來,

 “我還沒有全部處理完。但是裡面一部分,會跟你有關,會需要你的簽名。”

 “我之後如果上門叨擾,你方便嗎?”

 說著,舒涵良目光緊緊鎖在他的臉上,似乎想從他平靜的外殼之中找到一絲破綻。

 鍾予身側冰涼的手指慢慢地攏入了掌心。

 他問:“關於什麼?”

 嗓音冷淡,像是在談論與自己並不相關的事情。

 兩人的目光對視。

 雨聲不知道什麼時候漸漸大了,打在漆黑的傘面上,噼啪作響。

 風聲冷冷。

 像是驀地呼出一口氣,舒涵良退後了一步,踏下了最後一級臺階。

 他吞下了本來要脫口而出的話。

 冷靜的精英律師恢復了公式化的臉色。

 舒涵良聲音生硬,“蘇藍那裡需要處理的文件有很多。等遺囑簽字需要的東西全部整理完,鍾先生,我會再跟你聯繫。”

 鍾予頓了頓。

 “……好,”他說,“謝謝。”

 手指鬆開,掌心都是深深的掐痕。

 打完了這一個照面。

 兩人各自沉默轉過身,在蘇家的門廊分別開。

 ……

 一直沉默不語的蝴蝶開口了。

 【蘇藍。】

 “嗯?”

 【你的遺囑,是什麼意思。】

 它似乎是真的想知道。

 蘇藍本來視線定在雨裡遠去的舒律師的背影上,聽到它說話,扯了下嘴角。

 “你知道我遺囑的內容?”

 她轉過身,往蘇家室內走去。

 並沒有要它回話的意思,蘇藍語氣懶懶地上揚了下。

 “就是正常的意思。”

 “不光鍾予在盡他的責任,我本人同樣也是一個很好的合作伙伴。”

 在交易上,她可是一向有來有往,名聲很好。

 她的遺囑就能很好體現這一點。

 【但……】

 蝴蝶翅膀緩慢地抖了一下。

 它似乎有什麼話想說,又咽了回去。

 第一部分的遺囑它明白,但第二部分呢?

 為什麼要這麼做?

 對於蝴蝶經常的欲言又止,蘇藍已經習慣了。

 她踏進會客廳。

 鍾予剛跟她的繼母寒暄完。

 繼母李姨依舊是她上次見她的那副樣子,虛弱的病美人坐在輪椅上,神色帶著幾分哀哀。

 明明只是夏末,客廳的壁爐卻已經生起了火,無煙的柴噼啪作響,火光融融。

 鍾予嗓音很輕,繼母嗓音也很輕,兩人說著話,蘇藍沒有想聽的意思,她便在客廳裡隨便轉了一圈,在壁爐旁的牆邊靠著了。

 蘇藍並不擔心他們兩人的談話。

 在他們各自的父母面前,他們兩人都有戴慣了的面具,偽裝好了的客套話術。

 鍾予在這一點上一向做得很好。

 果然,繼母神色安定了一些,看上去被他的話語安撫了下去。虛弱的女人扶在輪椅扶手上,哀哀地點頭。

 蘇藍環顧著蘇家裡的擺設,跟她上次來的時候沒有什麼太大區別。

 家裡用白色大理石作為裝飾的基調,擺放著各地蒐羅來的精品雕塑和畫作。

 她的父親說這種侘寂風格是為了展示新世的新潮設計,但蘇藍倒是覺得,現在這麼一佈置,與其說這個地方是家,更不如說是某個人跡罕至的精緻博物館。

 自從父親死後,沒有人往家裡新添東西,蘇家就看起來更冷清了。

 這讓蘇藍有點想起……她跟鍾予的那個名不副實的“家”。

 那個“家”,甚至更像一個家。

 她跟鍾予的那個家裡,淺色的餐桌上的花瓶永遠插著新換的豔麗的花,花園裡的大片豔色,明亮的落地窗,細亮的米色窗簾被風拂起,能嗅到淡淡的香氣。

 她不常回的臥室裡面永遠點著她喜歡的薰香,她的擺設沒人觸碰,一切按她喜歡的格調來,蘇藍甚至還往房間裡面塞了很多自己買下來沒地方放的心愛小收藏。

 如果下雨的時候她在,她有時候會披著毛毯窩在書房,懶懶散散聽屋外雨聲細碎琳琅,有人也會敲門給她送來大廚做的薑湯。

 鍾予有時坐在書房另一側的沙發上,他就垂著眼看著手裡的書。

 精緻又安靜的身影和這一切都相融地很好。

 說到“家”這個詞……

 蘇藍腦海裡竟然浮現出的就是這些畫面。

 細碎的,彩色的,在記憶裡邊角上還閃著光的。

 黑暗中像是蝶翼翻卷,翻飛而去。

 ……

 人死了,果然想法都變得容易感慨起來了。

 蘇藍搖了搖頭。

 剛想到這裡,客廳外傳來了一陣咚咚腳步聲。

 一身黑色打扮的黑髮少年沉著臉大邁步走進了客廳。

 少年臉尖削,高挑又單薄,蒼白的臉上帶著隱隱的怒意。

 客廳內本身靜謐又輕柔,他反而像是一個不速之客。

 鋒利又尖銳的刃。

 蘇梓徑直走到了鍾予跟前。

 鍾予正坐在繼母面前,冷淡回眼。

 “鍾予,你怎麼在這!”

 站在鍾予面前,少年開門見山,恨恨大聲質問道。

 他的臉上都帶著淚痕,兩眼腫的像桃子似的,說話調子極高,“你怎麼有臉進我們家!”

 “阿梓!”繼母皺眉虛弱開口,“你怎麼這麼說話?對面是誰你不認識了?你快點,跟鍾先生道歉……”

 “我為什麼要跟他道歉?”

 “鍾先生是你姐夫,他來這裡是為了你姐姐……”

 “——‘姐夫’?!”

 這個詞似乎戳中了少年某個點,他笑起來。

 他的笑容慘然。

 “‘姐夫’?為了我姐姐?”

 蘇梓上前一步,逼近鍾予。

 鍾予平靜看他。

 “鍾予,你跟我姐姐到底是什麼樣的利益關係——其他人不知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蘇梓笑得發顫,

 “難道這點,還需要我提醒你嗎?”

 繼母驚疑:“阿梓,你在說什麼?”

 鍾予神色淡淡,沒有回應。

 少年唇邊掛著冷笑,“你為什麼不說話?”

 “你跟我姐什麼關係,你自己心裡最清楚。鍾予,既然你清楚,那你怎麼還能在她死之後還一臉平靜來我們家?”

 “你既然一點都不傷心,為什麼還要假惺惺裝模作樣地過來拜訪?你還不如不來這一趟,省得你白費力氣。”

 少年胸脯劇烈起伏,手都握成拳,神色越說越厲,

 “鍾予,這裡是姐姐跟我的家,你憑什麼能夠就這樣大搖大擺的進來……”

 “你明明,就是個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的外人,你不配——”

 “蘇梓!閉嘴!”繼母厲聲出口。

 “外人”兩個字,宛如尖銳的利刃,破開了那薄薄一層粉飾太平的偽裝,水花飛濺。

 鍾予怔怔。

 他斂下神色,手指冰涼。

 手指屈起,僵硬地握在掌心,寒浸浸的。

 少年抬眉焦急,“母親,我——”

 繼母猛地聲音突兀拔高讓她都開始咳嗽,“咳咳!……咳咳咳!……你不準對鍾先生這麼說話!……”

 “——母親,你怎麼……護工!護工快點過來!”

 繼母身體虛弱,這一咳嗽引得少年趕緊俯身過去關照,他喊來了廳外的護工,幾人忙給咳嗽不止的繼母遞茶順背。

 “太太這幾天傷心過度,需要多休息。”一人說。

 “對不起……母親,”少年帶著哭腔嗚咽道,“我送您回去。”

 “我沒事……咳咳,睡一覺就好了……”輪椅上的繼母眉間帶疲意,她轉向鍾予,

 “不好意思鍾先生,我身體一直不太好,這些天實在是有些體力不支……”

 鍾予頓了下,眼神移過來。

 “沒關係,您好好休息,注意身體。”

 護工們推著繼母下去。

 蘇梓執意要送自己母親先回房間。

 少年走出客廳前,紅著的眼還回頭恨恨盯了鍾予一眼。

 一番手忙腳亂。

 蘇梓氣勢洶洶地來,又氣勢洶洶地離去。

 客廳裡終於安靜了下去。

 所謂簡約風格的空蕩客廳,現在是真的空蕩了。

 冰涼的白色雕像立在客廳角落,彷彿無聲地注視著所有事情的發生。

 寂靜。

 只有壁爐裡的火光忽明忽暗。

 鍾予仍站在原地,面色平靜,身側的手指卻攥得很緊。

 他半斂著眸子,神色晦暗不清。

 像是將要被海浪吞沒。

 作為旁觀者,靈魂蘇藍依舊靠在壁爐旁,姿勢不變,沉默地看著這一切。

 蝴蝶問:【你在想什麼?】

 蝴蝶看她臉色。

 火光之間,蘇藍微微仰著頭靠在那兒,看起來像是驀然離這個世間疏離地很遠。

 “我在想,”

 她說,“阿梓還是跟我想的一樣,完全長不大。”

 失望的語調停留了一瞬,轉瞬即逝。

 她的這個弟弟,倒頭來還就是一個幼年的小狼崽,只會衝著人叫,也並不分青紅皂白。

 “你不是問我遺囑是什麼意思麼?”

 蘇藍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沒有把蘇家都留到他手裡。”

 “家族信託挺好的,他想玩這輩子也有花不完的錢。至於其他的,他以後真要有能力,自己再去拿。”

 她安排地很好。

 蝴蝶沉默了一下。

 【這就是你剛剛在想的?】

 “不然呢?”

 她有些奇怪地看它一眼:“是你之前問我,我的遺囑是什麼意思。”

 “這就是我關於蘇家財產的遺囑。”

 她還笑了下,“是不是很周全?”

 “我其他的安排也很周全。”

 【……】

 蝴蝶動了動。

 它的翅膀無力地垂斂下來。

 剛剛那一幕,對於蘇藍來說,竟然只是讓她肯定了她遺囑中財產分配的內容。

 它一時之間不知道,她究竟對誰更殘忍。

 是因為姐姐的死訊哭到已經崩潰的蘇梓。

 還是……鍾予。

 她甚至並沒有提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