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黃聰倒是希望他們倆隨便些,但是兩尊山水神祇,只是恪守君臣之禮。其實這在山水官場,是不常見的事情,一國五嶽山君,與國境內的第一高位水神,遇見了皇帝君主,根本無需如此。

    但是作為前朝武將英靈出身的梅山君,從心底就認可這位年輕皇帝,梅山君都不肯落座,與之金玉譜牒品秩相當的納蘭玉芝也就只好奉陪了。

    突然冒出一個年輕道士,納蘭玉芝手指悄然掐訣,笑道:“膽子不小,私闖宅邸。”

    只見那年輕道士開始裝瘋賣傻,“啊?小道莫非走錯門啦?這都行,看來小道與這位姐姐是有緣分的。”

    頭戴魚尾冠,那就是神誥宗的授籙道士了。

    在寶瓶洲,沒誰敢這麼不把神誥宗的金科玉律當回事,願意假冒神誥宗道士。

    梅山君瞥了眼道士,以心聲說道:“陛下,這個道士確實來自神誥宗,因為身後懸有一盞燈籠,寫有秋毫觀秘製的字樣,是那種有師門祖蔭庇護之人,看上去只是個龍門境修士,其實是位金丹地仙,不過應該剛剛結丹沒幾年,氣象不穩。”

    納蘭玉芝皺眉道:“這傢伙是怎麼進來的?為何一點氣機漣漪都沒有?”

    梅山君冷笑道:“鬼知道。”

    黃聰示意他們不用緊張,來者是客,這些餐霞飲露的山上修士,仙風道骨的,是多數,可那性情古怪的,術法偏門的,喜好遊戲人間的,也為數不少。

    “既然來錯了地方,貧道就將錯就錯了。”

    年輕道士蹭蹭蹭跑上臺階,一個站定,雙手負後,低頭看著勝負分明的棋局,點頭道:“執白一方,是位頂尖高手啊。”

    那位水神娘娘伸手抵住眉心,這廝道法高低不去說,臭棋簍子是肯定的了。

    黃聰依舊氣定神閒,笑問道:“敢問道長,為何有此說?我怎麼覺得黑棋是穩贏?”

    執白一方,正是自己。

    “下棋是世間最沒勁的一件事了。賭高有輸,棋高無輸嘛。”

    年輕道士一手捻白子,一手拿黑子,幫著放在棋盤上,噼啪作響,清脆悅耳,一邊落子棋盤上,一邊微笑道:“賭桌上,除非是出老千,否則任你是絕頂高手,手氣不順,哪怕是碰到了剛入行的雛兒,對方運道好,比如丟個骰子,次次六六六,高手依舊總有輸錢的時候。但是弈棋一道,高手偶有漏著,昏招,低手,總是棋術尚未化境使然,即便如此,遇到高手勁敵,棋差一招,所差不過一子半子,決定不會棋枰之上,黑子盡死,白子全活。”

    “至於那些真正的弈棋高手,面對棋力弱的,絕無輸的道理。比如繡虎崔瀺,又比如鄭居中,再比如……”

    年輕道士挺直腰桿,扯了扯道袍衣領,“就是貧道……”

    略微停頓,才繼續說道:“的師兄了。”

    那位水神娘娘嗤笑道:“崔國師的名字,也是你可以隨便喊的?”

    年輕道士搖頭笑道:“名字不拿來喊,還能做什麼呢。”

    “咦,這棋局走勢,怎麼跟貧道預料得不太一樣。”

    結果亭內三位,見那廝伸手一抹,把棋局完全打亂。

    “貧道把先前那些話,全部收回來,哈哈,都收回來。”

    黃聰忍不住笑道:“道長是個妙人,敢問尊號?”

    “神誥宗秋毫觀,陸浮,暫無道號,祁天君都見不著貧道幾面的。”

    納蘭玉芝掩嘴笑道:“有道理,陸道長見不著祁天君幾面,當然陸道長就見不著祁天君幾面了。”

    年輕道士笑嘻嘻道:“這位姐姐,說話真好聽,嗓音脆脆的,好似盛夏梅子白瓷湯,碎冰碰壁噹啷響哩,又善解人意,真是金聲玉韻、蕙心蘭質的一朵解語花呢。”

    “咦,看姐姐的裝束,似乎與貧道一模一樣,是那蘇子的仰慕者。”

    “巧了不是,貧道曾經僥倖與蘇子一路同遊數月光陰,詩詞酬唱,論道說禪,不亦樂乎。”

    黃聰咳嗽幾聲,都不知道怎麼勸說這位陸道長,說話也別太不見外了。

    納蘭玉芝調侃道:“哎呦喂,這算不算是狗過門簾靠嘴?”

    年輕道士半點不惱,反而說了句沒頭沒腦的言語,“早知道我就讓某位前輩跟著來這兒了,那才應景。”

    梅山君臉色緊繃,以心聲道:“陛下,我忍不了,能不能下逐客令,將這廝趕出去?”

    “別介啊,人間那道逐客令的開山鼻祖,貧道也是與之頗為熟稔的……”

    梅山君內心一震,這道士,竟然能夠窺探自己的心聲?

    不等梅山君提醒皇帝陛下和納蘭玉芝,水神娘娘已經轉頭望向門口那邊,以心聲提醒年輕皇帝,“陛下,有人登門拜訪,是……那位落魄山的陳山主!”

    那年輕道士鬼鬼祟祟,看樣子就要腳底抹油。

    卻被納蘭玉芝一把攥住胳膊,“陸道長,要去哪裡啊?照你的說法,走過路過莫錯過嘛。”

    年輕道士甩了甩胳膊,好像掙脫不掉束縛,便輕輕拍了拍水神娘娘的手背,眼神誠摯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山高水長,來日再見。”

    梅山君乾脆不再繼續心聲言語,直截了當說道:“陸道長是得道高人,既然都能聽到梅某的心聲,怎麼都是一位元嬰神仙了吧?”

    年輕道士哈哈笑道:“好說,都好說。”

    納蘭玉芝想要鬆開手,驚駭發現竟是做不到,就像被一塊牛皮糖粘住了。

    不同於陳靈均和李槐那兩處宅邸,這邊的宅子,當然是有夢粱國高手護衛的,很快就將那位自報名號的年輕隱官,畢恭畢敬領到涼亭這邊。

    陳平安瞥了眼陸沉陰神。

    陸沉立即使勁搖晃手臂,將水神娘娘的纖纖玉手給掙脫開來,一臉震驚,顫聲道:“這位俊俏後生,瞧著好生眼熟!莫非就是那落魄山的陳山主,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避暑行宮的末代隱官,劍氣長城的二掌櫃,貧道的患難之交至交好友陳道友……”

    陳平安黑著臉說道:“一邊涼快去!”

    “好嘞。”

    這尊陸沉的出竅陰神,一個蹦跳,“回見回見,貧道就在那千秋亭那邊候著了。”

    倏忽間不見了蹤跡。

    涼亭裡邊三位,連同皇帝黃聰,好像都給整懵了。

    黃聰回過神,趕緊走出涼亭,只是一時無言,神色尷尬。

    本來是件很簡單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陸道長一攪局,硬是讓年輕皇帝都不知道如何開口稱呼陳平安了。

    “高掌門不厚道,揚言我要是不來見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

    陳平安率先開口,拱手笑道:“至於剛才這個秋毫觀陸浮,陛下不用理會他,他腦子有病,是個拎不清的,經常犯渾。”

    黃聰如儒士作揖道:“夢粱國黃聰,拜見陳先生。”

    梅山君神色肅穆,抱拳沉聲道:“菘山梅預,見過隱官。”

    水神娘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望月江水府納蘭玉芝,見過陳劍仙。”

    與年輕皇帝一起步入涼亭,陳平安拎了拎青衫長褂,輕輕落座。

    涼亭抱柱聯,是一副龍門對。

    放開眼界看,世上幾百年舊家無非積德行善,頭頂三尺有神明。

    理當如此說,天下第一件好事還是立志讀書,功夫不負苦心人。

    陳平安笑著開門見山道:“聽我那弟子裴錢,聊起過陛下,說當年在大驪陪都戰場那邊,曾經有個天潢貴胄,一點不惜命,多次以騎將身份,衝鋒陷陣。”

    黃聰臉色苦澀道:“不太怕死,是真,差點死了,也是真的。”

    那處戰場,有沒有我黃聰,當真用處不大,可有可無。

    只是那麼多毅然決然慷慨赴死的夢粱國將士,白死?絕對不是!可要說真的如何建功立業了,又好像遠遠夠不上。

    任何一個投身戰場的人,只要是親身經歷過那些慘烈戰事的人,就都會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銳甲士,面對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著那些動輒驚天動地、搬山倒海的仙家術法,會心生絕望……以至於這些年過去了,年輕皇帝依舊經常會大汗淋漓,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再難入睡,夜不能寐,耳邊似乎還縈繞著金戈鐵馬之聲。

    年輕隱官好像看破年輕皇帝的心結,搖頭道:“想要打贏當年那場仗,唯有山上山下兩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寶瓶洲山上修士就數量再翻幾番,最後別說守住那條中部大瀆戰線,只會淪為桐葉洲第二,被蠻荒妖族一碾而過,一直打到北俱蘆洲去。寶瓶洲不是缺了一個夢粱國就打不了仗,但是寶瓶洲沒有一個個夢粱國,就會輸得毫無懸殊,說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箇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熠熠光彩,忍不住說道:“說得好!”

    納蘭玉芝亦是輕輕點頭。

    嫩道人已經回了,此地的陸沉真身,收攏了出竅陰神,躺在長椅上,翹起腿,一晃一晃的。

    涼亭匾額“千秋”,而且最出奇之處,是天下別處的匾額楹聯,都是後者文字遠遠多於前者,但是婁山這處涼亭,卻是反其道行之,一副楹聯總計就兩個字。

    一邊“夢”,一邊“醒”。

    陸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動,道者反之動。”

    世間公認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誰都認,就是誰都不願意多聊。

    真人陸地常駐,仙師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長生不朽,與天地同壽等等。

    可不就是一種天地間最大的“大逆不道”?結果這撥人,反而成為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陳平安與年輕皇帝告辭,來到這邊,走入涼亭內,沒有脫掉那雙布鞋,盤腿坐在長椅上,取出旱菸杆,菸袋綁在竹煙桿上邊,開始搓菸絲,摻有野山參沫子,和桂花,旱菸杆用紅繩墜了一小塊無字玉牌。

    “你說說看,那個周密到底是怎麼想的?”

    陸沉縮著肩膀,雙手籠袖,靠著亭柱,半躺在長椅上,抬頭望向天幕,“他啊。”

    “浩然賈生,本名賈默,不宜言語便沉默嘛,經天緯地之才。等到成為了蠻荒的通天老狐,被譽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筆趣庫

    陳平安笑道:“需要你說這些老黃曆?”

    陸沉說道:“因為貧道從沒跟他打過交道,就只能是說些猜測了,大概他認為,是等到有了‘我們’,才有了善惡之分,對錯之別。”

    “跟這種人,是沒什麼道理可講的。說好聽點,雙方吵起來,叫雞同鴨講,或者說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爭來爭去,總是各執己見,誰都說服不了對方,大概這就叫大道殊途吧。說難聽點,對方就是某種已經自證、且能夠自圓其說、並且自行其道的道。至於周密腳下這條道路,能否稱得上是某種大道,現在來看,看不出來,得以後有人回頭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誰,當然貧道的師尊是例外,其餘我們,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條路。而現在的局面,誰都

    不想當那回頭客,不想自己將來作那‘回頭看’。所以先前那場河畔議事,就連吾洲那個兇悍至極的婆姨,一個為了躋身十四境什麼都可以煉化的她,反而是第一個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當然不是她跟周密有仇嘛,就是知道周密的未來,絕對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個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