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九百四十一章 那就我行我素

    陳平安笑道:“這個吾洲,我絕對不會主動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別來招惹我,雙方井水不犯河水。

    陸沉猶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勁一卷袖子,山水朦朧,依稀可見兩位道士身影,坐而論道。

    一位中年面容的道士,頭戴芙蓉冠,氣質溫和。一位年輕道士,頭戴蓮花冠,風流倜儻。

    師兄在離開白玉京之前,曾經當著小師弟陸沉的面,有過一場極其耗費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終得出了三種結果。

    一種,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開竅煉形的有靈眾生,同樣可以安穩修行。如此一來,會不會別開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是那人間萬族修士,再不用蝸牛角上爭何事,無需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匯成一條條璀璨長河,一次次聯袂遠遊天外,去開疆拓土,各自選中一處星辰作為道場,各自開枝散葉……

    第二種,天地靈氣徹底歸攏在某幾處,人間好像提早進入一種不可修道的末法時代,陷入一種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間有靈眾生,除了屈指可數的幾位“懸空”,此外便無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這幾位,不得干涉天地運轉,至多就是侷限在某種“一隅之地”,於大天地隱世不出,於小天地自在逍遙,此外必須遵循某些密約,只在某種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變天地軌跡。

    第三種,就是徹底陷入混沌,無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實上還有第四種結果。

    但是大師兄當時沒有讓陸沉去觀道,因為道不可道。

    陸沉卻猜出來了。

    是“天地為一”。

    也就是後來曾經的浩然賈生,後來的蠻荒周密,他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陸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後,伸出一隻潔白如玉的手掌,卻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換成我是周密的話,首先,成為一,大煉一。”

    翻轉手掌,陸沉微笑道:“其次,身化億兆。”

    “然後,就無所謂什麼修道證道得道散道了,無此憂患。”

    陸沉繼續說道:“再然後……”

    陳平安突然微微皺眉。

    陸沉用腦袋輕輕磕碰亭柱幾下,會心笑道:“貧道說的這個‘化身’,可不單單是化為有靈眾生啊。”

    陳平安點頭道:“繼續。”

    懂了,不單單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鎮壓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國鎮壓的那座地獄,

    還有所有的遠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煉。就像被修士煉為本命物。

    收攏為一,化整為零。

    在這種境界裡,什麼一劍斬開天上銀河,什麼輕輕一口呵氣,便能吹散一顆遠古星辰,都不算什麼道法了。

    任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面對那個合道的周密,都是虛妄了,因為本就是他的大道一部分。

    陳平安翹起二郎腿,手持煙桿,輕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燼,重新續上菸草,繼續吞雲吐霧。

    陸沉忍不住唏噓道:“千年房舍換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陳平安手腕一擰,將那旱菸杆收入方寸物中,“陸掌教,聊完虛的,我們再來談一點實在的。”

    陸沉頓時頭大如簸箕,一聽這個“陸掌教”的敬稱,就知道沒啥好事。

    陳平安伸出手,“六顆穀雨錢。”

    陸沉無奈道:“登門做客得送禮,這是必須的禮數啊。再說倪夫子,與那青同道友,兩顆穀雨錢而已,對他們來說毛毛雨,與隱官大人又有什麼關係呢。”

    陳平安說道:“那就不談他們兩位,我另外備有禮物,會送給黃粱派,所以我那兩顆穀雨錢,折算成二十顆小暑錢,拿來。”

    陸沉聞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錢,都是陸掌教東敲竹槓西一鋤頭辛苦收集而來的孤品吶。

    陳平安就挑選了二十顆,收入袖中,站起身,“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畫卷,要讓昔年在驪珠洞天小鎮擺攤子的陸道長,再看一遍。”

    陸沉欲言又止。

    想問一句,貧道既然都看過了,能不能別看了。

    只是涼亭之內,已經異象橫生,再起夢境一般。

    天地間。

    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於寶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將至,雲海緩緩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頭顱。

    儒生抬頭,面帶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聲言語,言出法隨。雷法佈滿雲海,閃電如千萬條蛟龍游走在雲海中。

    隨後又有一隻金黃色手掌,將那雲海攪出一個巨大窟窿。這尊高坐雲海之巔的巍峨仙人,自稱“本座”。

    雙鬢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變拳,伸手將那一粒珠子虛握手心中。

    正是這一刻,當年驪珠洞天內的小鎮,瞬間白晝如夜。

    坐在雲海窟窿頂部的仙人,如坐一口水井的頂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帶譏諷,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語,如雷聲震動,“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飛劍以此從天上刺破雲海,垂落人間,金色巨人睜著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態慵懶,盤腿而坐,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輕彈。一柄飛劍如獲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條拳頭虛握的胳膊。雲海之上的金色巨人,雙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輕輕旋轉,便有飛劍畫弧,儒士法相的整條手臂,被飛劍刺出數以千計的窟窿。

    要以一場飛劍法雨,潑一潑春風的冷水。

    無數條金色絲線,從雲海中滲透而出。

    呈現出三種顏色的雷法蛟龍,電光璀璨,交織出三張大網,如刀削一般,將那儒生法相一點一點消磨。

    同時結出一座天地大陣,瘋狂汲取天地靈氣,隔絕那儒士與浩然天下的大道牽引,同時防止此人雙腳落在寶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讀書人,而出手的兩位,卻是跨越天下而來的白玉京天仙,天時地利,都不能給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將那尊雪白法相的揚起之手直接打穿,後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轟然粉碎,之後手臂一節節被那一拳拳打爛。

    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生的左手,始終虛握,紋絲不動。

    但是從虛握之拳,到手臂至肩頭處,已經覆蓋上了一篇篇寶誥青章的雷法道訣,每一個蘊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雲上雙指併攏作劍訣,一斬而下,將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從肩頭處斬斷。

    斷臂再被那些道訣文字當場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手胳膊,重新抬高傾斜遞出,如傘遮雨,攔在那粒珠子上邊,同時將珠子往回一攬,護在自己身前。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頭顱上,

    在一座的法陣天地內,激盪起巨大的氣機漣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墜一分。

    身無雙臂,只餘下一顆已無胳膊銜接身軀的懸空拳頭。

    一尊慘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護住那僅剩的拳頭。

    讀書人的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似乎猶然置身於學塾內,面對那些臉龐稚嫩、眼神乾淨的孩子,為那些會喊自己一聲“齊先生”的學生們,最後一次講課授業。

    列星隨旋,日月遞炤,四時代御,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那座沒有蒙童的鄉塾內,雙鬢霜白的青衫儒士,滿頭雪白。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最終。

    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撐身軀,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無聲無息,如人間一陣春風來過又遠去。

    好像從頭到尾,儒士都沒有還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道法不夠高?

    已經悄然躋身十四境,當時就擁有三個本命字。

    脾氣好?

    文聖一脈嫡傳弟子,其實脾氣最好的,是左右,最差的才是此人。

    是那個一腳將正陽山搬山猿踩在地上,更是是那個笑言甲子之前會一腳踩平正陽山的人。

    白玉京三掌教,陸沉竟然臉色微變,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欲言又止,最終沒說什麼。

    陳平安站在涼亭內,看著遠方,說道:“不用假裝心虛,我知道你陸沉根本不怕這個。”

    陸沉果然立即恢復平靜神色,語氣淡然道:“不該意氣用事,借出一身道法的。”

    而那個再不是草鞋少年的青衫客,同樣神色平靜。

    因為所有的情緒,都被一一切割。

    天下有我齊靜春。兩快哉。

    可我只能遇到一個齊先生。

    師兄左右曾經說過一句話。

    講道理有用,我練劍做什麼。

    所以要練劍!

    能在那中土穗山,大大方方告訴周遊,我陳平安會成為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

    我陳平安這一生,跋山涉水辛苦走這一遭,絕不能只是謀生,絕不能只是求活。

    所以要學拳!

    陳平安才能最終在那個古怪之地,與那古怪之存在,說出一句“要比你拳高一境”。

    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紫氣樓樓主姜照磨,道號“垂象”,被譽為二掌教餘鬥之外,劍術最高,兼修武道。

    另外那位精通雷法的老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資質極老,道齡極長,被譽為青冥天下雷法第一人,同時兼修五行術法,皆是絕頂造詣。

    而這兩位全是道老二餘鬥一脈。

    這幅光陰畫卷,原本陳平安在躋身十四境之前,都註定無法看到了。

    而且關於重新翻檢這副畫卷一事,當初陸沉都被矇在鼓裡。

    如此說來,陳平安很早就開始精研陰陽家術算一事了。

    事實上,確實如此,陳平安很多年前,就曾經與持劍者說過,以後我可能會學一點陰陽術推算。

    遙想當年,剛認識某位戴斗笠牽毛驢的佩刀劍客那會兒,與草鞋少年曾經有過一番對話。

    少年說,有些必須要報的仇,只要一天沒報仇,那麼他活一百年,就能記住九十六年!

    那位劍客就笑問一句,剩下四年被你吃掉啦。

    少年當時一板一眼回答,五歲之前,我有爹孃,又不懂事,可以不算。

    陳平安抬頭望向天幕。

    大不正則小不敬,姜照磨和龐鼎,等到我陳平安到了青冥天下,你們倆以後走夜路的時候小心點,陰溝裡翻船,死在溝裡,就是棺材。

    故而那座“呂公祠舊址”內,那棟小樓內空蕩蕩的三口棺材,其實就是陳平安在告訴陸沉。

    三口棺材,姜照磨一口,龐鼎一口,餘鬥一口。

    你陸沉只要自己不躺進去,那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陸沉站起身,微笑道:“明白了。經此一別,山水迢迢,你我各自……怎麼說來著?”

    陳平安說道:“我行我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