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
陸臺心有慼慼然,“管,怎麼可能不管。”“螻蟻大隻一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扎堆在一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一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一切開竅的有靈眾生瑟瑟發抖,
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你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蒞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昇臺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一炷炷心香菸霧嫋嫋升起,都是一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臺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一等一的強手。
遠處袁瀅嚇了一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麼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臺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一個相貌清癯的高瘦老人,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臺何嘗不是。
陸臺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一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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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赦始終沒有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一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只等“各
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一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姜赦只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夠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餘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麼重要。
萬事開頭難,只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一條註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窯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姜赦創建兵家,大道根?之一,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一位“劍靈”物盡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卻有一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復一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麼?
在姜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好像出現了一種異議,各執一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
多職責,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只是用以震懾一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裡,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一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一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麼?
稍微瞭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叔,一直敬稱為齊先生。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一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制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
賢去的。突然有一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姜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彆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姜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崔?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一爐。一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一顆金色文膽,別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歷
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一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一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
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崔?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復原貌,好似猜中了姜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你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一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
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一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一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一邊說一邊走,那些山河景象一一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一。
姜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卻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你吃飽吃撐,一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芸芸,王赴?,這幾個止境,讓們與你各出巔峰數拳,夠不夠?”
那些被姜赦一一“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一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一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姜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一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你替他做了那麼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一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麼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你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麼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
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一語,姜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麼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只因為姜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一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姜赦也只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姜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只是得手一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一二拳,是你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只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痴心妄想,超越曹慈?”
姜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一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一位蠻荒歷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姜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你陳平安,也敢奢望殺姜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一位止境武夫只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姜赦笑道:“小子,在我面前顯擺拳腳,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匯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藉機打破止境歸真一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託大?姜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杆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一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姜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瞭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豎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