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與不救

    求神拜佛,先要精誠求己,再談冥冥天命。

    隨著養劍葫內的小煉藥酒喝完,加上這一路的調養,如今陳平安已經恢復大半,武道修為,差不多相當於藕花福地跟丁嬰一戰前的水準。

    在河伯祠廟牆上題字後,陳平安隱隱約約發現,體內那座宛如水府的竅穴,似乎生出某些感應,大瀆之水流速提高些許,霧靄升騰,籠罩水面,偶爾甚至會流溢出“水道”,瀰漫氣府,只是在水府大門那邊受到阻擋,重返牆壁上的水道,恢復平靜。

    所以今天陳平安就以粗淺的山上“內視”之法,試圖好好觀察一下。

    不曾想身為主人,差點連府門都進不去,一時間那口武夫孕育而出的純粹真氣,洶洶殺到,大概有那麼點“主辱臣死”的意思,要為陳平安打抱不平,陳平安當然不敢任由這條“火龍”破門而入,不然豈不是自家人打砸自己院門,這也是世間高人為何可以做到、卻都不願兼修兩路的關鍵所在。

    陳平安光是為了安撫那條火龍,就差點跌倒在地,只得將手指撐地換成了拳頭。

    將火龍轉移到別處脈絡“驛道”後,呼吸這才稍稍好轉,與此同時,府門上的兩尊門神,在碧綠衣裳的玉簡文字小人兒駕馭下,趕緊給陳平安打開了大門,對陳平安做出愧疚難當的作揖賠罪狀,“陳平安”一點內視靈光走入後,別有洞天,驚豔之感,比起初見四面環山的獅子園,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水字印之前被成功煉化的玉簡懸在這處丹室水府中,而那枚水字印則在更高處懸停。

    那些綠衣小傢伙,依舊在勤勤懇懇修繕屋舍各處,還有些個頭稍大的,像那丹青妙手,蹲在牆壁上的大水之畔,繪畫出一朵朵浪花兒的雛形。

    不但如此,一些質地並不精純的水霧從大門湧入府邸之後,大多緩緩自行流散,每次只有細若髮絲的一丁點兒,飛入綠衣小人筆下“水花”當中,一經飛入,水花便有了神氣,有了流動跡象。只是牆壁上這些碧綠衣裳的可愛小傢伙們,大多無所事事,它們其實畫了許多浪花水脈,只是活了的,屈指可數。

    所以當水邊它們見著了陳平安,模樣都有些委屈,好像在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倒是多汲取、淬鍊些靈氣啊。

    陳平安自知是長生橋一斷,根骨受損嚴重,使得這座水府的源頭之水,太過稀少,而且煉化速度又遠遠當不得天才二字,兩者累加,雪上加霜,使得這些綠衣童子,只能空耗光陰,無法忙碌起來,陳平安只得羞愧退出府邸。

    在“陳平安”走出水府後,幾位個頭最大的綠衣童子,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陳平安並未就此打斷內視之法,而是開始循著火龍軌跡,開始神遊“散步”。

    神識小如芥子,可是純粹真氣凝聚而成的火龍卻是轉瞬百里,“陳平安”在經脈道路上行走,可謂千里迢迢,雖然知曉那條火龍身在何處,卻追趕不及。

    不過這也與當下陳平安捱了吞劍舟一戳有關係,不然仍舊可以一點靈光,駕馭那條真氣火龍游曳而歸,說不定還能夠擔任坐騎,巡狩四方。

    最後“陳平安”便返回水府門外,盤腿而坐,開始淬鍊靈氣。

    勤能補拙。

    陳平安擅長這個,很擅長。

    陳平安如今還不知道,能夠讓阿良說出“萬法不離其宗,練拳也是練劍”這句話,是一種多大的認可。

    天下武夫千千萬,世間唯有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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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少女待字閨中的精美繡樓內。

    形容憔悴的少女就像一朵枯萎花兒,在貼身婢女的攙扶下,坐在了梳妝鏡前,雖然病入膏肓的可憐模樣,少女眼神依然明亮有神,只要心中有著念想和盼頭,人便會有生氣。

    這個可憐人,正是柳老侍郎的小女兒,柳清青。柳老侍郎按照家譜,是敬字輩,柳清青這一輩則是清字輩。

    大姐柳清雅雖已嫁為人婦,可是受她這個妹妹連累,如今和夫君滯留獅子園。

    二哥柳清山,原本經常回來與她說說話,已經好久沒來這邊看望她了。少女與這個二姐關係最好,所以便有些傷心。

    三弟柳清鬱,倒是經常來這邊玩耍,只是年紀小,太吵,她如今體弱,這個性情活潑的弟弟,是個手腳閒不住的主,她生怕一不小心弟弟就又打碎、糟蹋了某樣心愛物件,實在是讓她頭疼。

    婢女正是老管家的女兒趙芽,那位鼻尖綴著幾粒雀斑的少女,見著了自家小姐這般要強,自幼便服侍小姐的趙芽忍著心中悲痛,儘量說著些安慰人的言語,比如小姐今兒瞧著氣色好多了,如今天氣回暖,趕明兒小姐就可以出樓走動。

    趙芽上樓的時候提了一桶熱水,約好了今天要給小姐柳清青梳洗頭髮。

    柳清青坐在凳子上,抬臂摸了把消瘦臉頰,對趙芽說道:“芽兒,今兒讓它們來吧,你歇息會兒,給我讀一段書。”

    趙芽細細唉了一聲,躡手躡腳,去打開書案上一隻精緻鳥籠的小門。

    裡邊雖然嘰嘰喳喳,看似熱鬧,其實嗓音細微,平時吵不到小姐。

    說是鳥籠,可除了蓄養鳥雀的樣式外,其實裡邊打造得如同一座縮小了的閣樓,這是青鸞國大家閨秀幾乎人人都有的京城特產“鸞籠”,裡邊飼養棲息之物,可不是什麼鳥雀,而是許多種身形小巧玲瓏的精魅,有貌若蜻蜓卻是女子頭顱面容的梳頭小娘,天生親近潔淨之水,喜好為女子以小爪梳頭,極其仔細,而且能夠幫助女子潤澤髮絲,絕不至於讓婦人早生華髮。

    有畫眉美譽的花蝶精魅,只要為它們打造出一整套微雕畫筆,再給它們看過種種眉妝樣式,它們就可以為女子描畫出動人的黛眉。

    還有喜好吃食胭脂的小精魅,鳥爪人身且有雙臂,長有一雙羽翼,可以為女子仔細塗抹胭脂,比起女子自己動手,要更加增光添彩。

    當婢女趙芽開門後,數十隻住在鸞籠閣樓內山野花草精魅古怪,井然有序地飛掠而出,開始為主人柳清青梳洗打扮,無比熟稔。

    趙芽則在一旁翻書,嗓音軟糯,為自家小姐讀著最近風靡青鸞國朝野的一本詩集。

    吱呀一聲,房門打開,卻不見有人走入。

    趙芽心中嘆息,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繼續讀著書上那一篇山水詩。

    微風拂過書頁,很快一位身穿黑袍的俊美少年,就站在少女身後,以手指輕輕彈飛為主人梳洗青絲的小精魅,由他來為柳清青洗頭。

    少女沒有轉身抬頭,微笑道:“來了啊。”

    這頭讓獅子園雞飛狗跳的狐妖笑容迷人,“世俗害人,只是苦了我家娘子。”

    柳清青輕輕搖頭。

    狐妖輕聲道:“別動啊,小心水濺到身上。”

    柳清青便坐著不動,歪著腦袋,任由那俊美少年幫她梳理一頭青絲,他的動作輕柔,讓她心中安穩。

    狐妖從頭到尾,幫柳清青洗頭、塗抹胭脂、畫眉。

    最後他們肩頭依偎而坐,柳清青輕聲問道:“聽芽兒說,家裡又來了一撥人。”

    對外自稱青老爺的狐妖笑道:“看不出深淺,有可能比那法刀道姑還要難纏些,但是沒關係,便是元嬰神仙來此,我也來去自如,斷然不會少見娘子一面。”

    柳清青臉色泛起一抹嬌紅,轉頭對趙芽說道:“芽兒,你先去樓下幫我看著,不許外人登樓。”

    趙芽點點頭,合上書籍,關了鸞籠小門,下樓去了。

    柳清青豎起耳朵,在確定趙芽走遠後,才小聲問道:“郎君,我們真能長久廝守嗎?”

    狐妖伸出一根手指,溫柔摩挲著少女的眉心,笑道:“自然,天長地久,遠遠不止百年。”

    柳清青神色黯然,“可是我爹怎麼辦,獅子園怎麼辦。”

    狐妖胸有成竹道:“我早有說過,只要你爹答應了我們這樁天作之合的親事,以後他就是我老丈人,我豈會虧待了獅子園?”

    柳清青嬌嬌柔柔躺入他懷中,閉上眼睛,睫毛顫抖,“只求郎君莫要負我。”

    狐妖低頭凝視著那張憔悴稍減的臉龐,微笑道:“狐魅痴情,天下皆知。為何世間荒冢亂墳,多狐兔出沒?可不就是狐護靈兔守陵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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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陳平安緩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用手掌撐地,而窗外天色也已是夜幕沉沉。

    輕輕一拍地面,顛倒身形,飄然站定,推門而出,發現朱斂在院中桌旁酣睡,頭頂月明星稀。

    朱斂笑著起身,解釋道:“少爺處於類似道家記載‘得意忘形’的大好狀態,老奴不敢打攪,這兩天就沒敢打攪,為了這個,裴錢還跟我切磋了三次,給老奴強行按在了屋內,今夜她便又踩在椅子上,在窗口打量老少爺屋子了半天,只等少爺屋內亮燈,只是苦等不來,裴錢這會兒其實睡去沒多久。”

    陳平安驚訝道:“已經過去兩天了?”

    朱斂笑著點頭。

    陳平安和朱斂一起坐下,感慨道:“難怪說山上人修道,甲子光陰彈指間。”

    朱斂說道:“確實如此,還是我們武夫爽利,練了拳,吃了睡,睡醒了睜眼便殺人。”

    陳平安只當沒聽說什麼睜眼殺人,問道:“最近獅子園有沒有動靜?”

    朱斂搖頭笑道:“雲淡風輕,花好月圓。只是註定要錯過近在咫尺的京城佛道之辯,老奴有些替少爺感到可惜。”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你如果嚮往京城那邊的盛事……也是不能離開獅子園的,少了你朱斂壓陣,萬萬不行。”

    朱斂順著竿子往上爬,晃了晃手中所剩不多的桂花釀酒壺,笑得眉眼擠在一堆,“那少爺就再打賞一壺?喝過了桂花釀,再喝獅子園的酒水,真是酒如水了。”

    陳平安拒絕道:“你就別打我桂花釀的主意了,只剩下兩壺,我自己都捨不得喝。”

    朱斂唏噓道:“良辰美景,醇酒佳人,此事古難全啊。”

    陳平安說起了正事,“世代積善之家,必有陰德庇護,此非虛言。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獅子園風水極好,而柳氏家風又正,應當有香火小人誕生,也會有土地公庇護才對。只可惜我沒有崔東山的修為和神通,無法敕令土地公破土而出,不然的話,可以知道更多那頭狐妖的底細。”

    朱斂瞥了眼正屋那邊,“老奴去問問石柔?”

    陳平安疑惑

    道:“她若是可以做到,不會故意藏著掖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