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救與不救

    朱斂看了眼陳平安,喝光最後一口桂花釀,“容老奴說句冒犯言語,少爺對待身邊人,興許有可能做出最壞的舉動,大致都有估算,可心性一事,仍是過於樂觀了。不如少爺的學生那般……明察秋毫,細緻入微。當然,這亦是少爺持身極好,正人君子使然。”

    陳平安想了想,點頭道:“那我明天問問石柔。別人的言語真假,我還算有些判斷力。”

    朱斂搖頭笑道:“何須明天,現在又怎麼了?少爺是她的主人,又有大恩賜予,幾句話還問不得?若是隻以老奴眼光看待石柔,那是痴情男兒看美人,當然要憐香惜玉,話說重了都是罪過。可公子你看她不當如此柔腸百轉吧,石柔的所作所為,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需知世間不開竅之人,多是畏威不畏德的貨色。不如先生的弟子裴錢遠矣。”

    陳平安忍不住笑道:“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你竟然還會說句裴錢的好話。”

    朱斂感慨道:“壞也純粹,好也純粹,這麼個有趣的小傢伙,討厭不起來。”

    正屋那邊打開門,石柔現身。

    她來到兩人身邊,主動開口說道:“崔先生確實教了我一門敕令土地的法旨神通,只是我擔心動靜太大,讓那頭狐妖生出忌憚,轉為殺心?”

    陳平安笑問道:“理由是站得住腳的,只是我想問一問稍稍前邊的兩件事,第一,你更多是擔心誰被狐妖盯上,是你石柔自己,還是我們三人。第二,既然懂得這旁門術法,能夠敕令土地,事情可以不做,可話為何不先說?”

    朱斂笑眯眯煽風點火,“戳中要害。”

    石柔眼神遊移不定。

    陳平安擺擺手,“你我心知肚明,下不為例。如果再有一次,我會把你請出這副皮囊,重新回到符籙就是了,六十年期限一到,你仍舊可以恢復自由身。”

    石柔眼神冰冷。

    朱斂嬉皮笑臉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打開後,從裡邊抽出一條摺疊成紙馬形狀的小摺紙,“崔先生在離別前,交予我這件東西,說哪天他先生因為石柔生氣了,就拿出此物,讓他為石柔說說好話。對了,石柔姑娘,崔先生叮囑過我,說要交給你先過目,上邊的內容,說與不說,石柔姑娘自行定奪。”

    朱斂袖手旁觀,卻已心生殺意,而且並不對石柔掩飾絲毫。

    即便是那君子施恩不圖報,一樣很難保證是個好結果,因為小人可是要鬥米恩升米仇的。

    這位得了一樁天大造化的女鬼,未必心眼有多壞,說不得還曾是一頭秉性不錯的陰物,只是人心種種細微如芥子,一旦被外物擴大無數之後,某些瑕疵,就大如簸箕了。

    德不配位,便是廣廈傾倒朝夕間的禍根所在。

    石柔心神起伏不定,結果那隻紙馬,打開後,身軀微顫。

    石柔握拳,攥緊手心紙條,對陳平安顫聲說道:“奴婢知錯了。奴婢這就為主人喊出土地公,一問究竟?”

    對於石柔的生硬轉變,陳平安也沒如何生氣,點頭道:“狐妖已經來過這邊,挑釁在先,你將土地公敕令出來也無妨。”

    石柔收起了那紙條在袖中,然後腳踩罡步,雙手掐訣,行走之間,從杜懋這副仙人遺蛻的眉心處,和腳底湧泉穴,分別掠出一條熠熠金光和一抹陰煞之氣,在石柔心中默唸法訣最後一句“口吹杖頭作雷鳴,一腳跺地五嶽根”,最終重重一跺地,小院地面上有古老符籙圖案一閃而逝。

    石柔深呼吸一口氣,後退幾步。

    然後她身前那片地面,如水波漣漪起伏,然後猛然蹦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嫗,滾落在地,只見老嫗頭戴一隻翠綠柳環,脖頸、手腕腳踝四處,被五條黑色繩索束縛,勒出五條很深的印痕。

    老嫗站不起身,蜷縮在地,抬起頭望向將她從牢籠揪出的石柔,苦苦哀求道:“懇請這位神通廣大的仙師,救救獅子園!”

    石柔臉色冷漠,道:“你拜錯菩薩了。”

    頭戴柳環的老嫗轉動脖子,稍稍動作,脖頸處那條繩索就勒緊幾分,她卻渾然不在意,最後看到了背劍的白衣年輕人,“小仙師,求你趕緊救下柳敬亭的小女兒柳清青,她如今給那狐妖施加妖術,鬼迷心竅,並非真心痴愛那頭狐妖啊!這頭大妖,道行高深不說,而且手段極其陰狠,是想要汲取柳氏所有香火文運,轉嫁到柳清青身上,這本就是不合法理的悖逆之舉,柳清青一個凡俗夫子的少女之身,如何能夠承受得起這些……”

    老嫗已經被不斷收縮的黑繩,勒得說不出話來,只是頭頂柳條花環的一片翠綠柳葉,枯萎凋零之後,老嫗的臉色又稍稍好轉幾分。

    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斬斷那幾條“縛妖索”,問道:“可是我卻知道狐妖一脈,對情字最為敬奉,大道不離此字,那頭狐妖既然已是地仙之流,照理說更不該如此乖張行事,這又是何解?”

    身為此方土地的老嫗搖頭道:“不敢欺瞞仙師,我也不知為何,百思不得其解。但是獅子園的風水變化,做不得假!柳氏這一輩子弟,原本最有希望光耀門楣的柳敬亭二子,已經仕途徹底斷絕,而柳氏祖蔭與陰德厚重,更有先祖有幸在地下當差,柳清山如何都不該受此無妄之災的……”

    老嫗再次無法開口言語,又有一片柳葉枯黃,煙消雲散。

    陳平安與朱斂對視一眼,後者輕輕點頭,示意老嫗不似作為。

    一拍養劍葫,卻只掠出了如白虹的飛劍初一,一一斬斷束縛老嫗的五條繩索。

    劍靈留下了三塊斬龍臺,給初一十五兩個小祖宗飽餐了其中兩塊,最後剩下薄片似的磨劍石,才賣給隋右邊。

    如今兩把飛劍的鋒銳程度,遠遠超出以往。

    老嫗如獲大赦,戰戰兢兢站起身,感激涕零道:“先前老朽老眼昏花,在此拜見劍仙前輩!”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這麼客氣。”

    老嫗突然跪地不起,泣不成聲道:“懇請劍仙前輩速速替天行道。前輩既然能夠就出老朽,又有大宗師扈從,更是一劍可破萬法的劍仙,救下獅子園只是隨手之舉……”

    陳平安正要說話。

    老嫗抬起頭,死死盯住他,神色悲愴,“柳氏七代,皆是忠良,前輩難道要眼睜睜看著這座書香門第,毀於一旦,難道忍心那大妖逍遙法外?!”

    朱斂皺了皺眉頭。老嫗與那遞香人,所求之事,一般無二,只是所行之法,則天壤之別。

    石柔也是心生不喜。

    在這件事上,佝僂老人和枯骨豔鬼倒是如出一轍。

    老嫗砰砰磕頭十數下,再次抬頭盯著陳平安,“懇請劍仙出手,力挽狂瀾,斬殺大妖!柳氏子弟定然會銘記大恩,此後世世代代,為劍仙前輩敬奉香火!”

    朱斂臉色陰沉,正要說話,陳平安對他擺擺手。

    陳平安伸手去攙扶老嫗,“起來說話。”

    老嫗卻一把推開陳平安的手臂,然後繼續磕頭,“劍仙前輩如果不出手,老朽微末之身,死不足惜,就這麼磕頭到死算了。”

    陳平安只得蹲下身,默然無聲,醞釀措辭。

    朱斂站在原地,腳尖摩挲地面,就想要一腳踹去,將這老嫗踹得金身粉碎,別說是土地之流,就是一些品秩不高的山水神祇,甚至是那些版圖還不如王朝一州之地的小國五嶽正神,一旦被朱斂欺身而近,恐怕都經不起一位八境武夫幾腳。

    石柔先是對老嫗舉止不屑,然後有些冷笑,看了眼似乎束手無策的陳平安。

    心想這可是你陳平安自找的麻煩。

    蹲著的陳平安和站著的朱斂幾乎同時,轉頭望向翹簷處,頭戴魚尾冠的法刀女冠,再次高高站在那邊。

    她瞥了眼被飛劍斬去繩索的本地神祇,冷笑道:“井底之蛙,粗鄙不堪,難怪救不了一座休慼相關的獅子園。”

    她看了眼硃紅色酒葫蘆,抬起手臂,雙指併攏,在自己眼前抹過,如那俯瞰人間的神人,變作一雙金色眼眸,恍然道:“原來是一枚上品養劍葫,所以能夠輕鬆斬斷那幾條破爛繩子。”

    陳平安問道:“只殺妖,不救人?”

    別洲女冠反問道:“不然?”

    陳平安笑道:“那我來救人,你只管殺妖便是。”

    那位師刀房女冠猶豫了一下,“如此最好。”

    那老嫗聞言大喜過望,仍是跪地,挺直腰桿一把攥住陳平安的手臂,滿是殷切期望,“劍仙前輩這就去往繡樓救人,老朽為你帶路。”

    這次無需陳平安攙扶,幾乎是老嫗抓著他站起身,就要往院門那邊拽去,只是她發現年輕劍仙站在原地,不動如山,她便有些皺眉,“仙師為何不動身?救人如救火,若是遲了……”

    陳平安臉色如常,溫聲解釋道:“我還有弟子需要喊起床,與我待在一起才行,不然狐妖有可能趁機而入。再就是私自登上那柳清青閨閣繡樓,我總需要讓人告知一聲柳老侍郎,兩件事,並不需要耽擱太多時分……”

    不等陳平安說完,老嫗急匆匆怨言道:“劍仙前輩,你是山上人,何須計較這些繁文縟節,先留下一人照顧弟子便是,至於柳敬亭那邊,連家族都快覆滅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回頭與他說了已經救下他女兒,那書呆子一樣只會感恩戴德,哪敢計較這些雞毛蒜皮!”

    朱斂看著那老嫗側臉。

    朱斂負後一手,由掌握拳,咯咯作響。

    陳平安突然問道:“聽說過君子不救嗎?”

    老嫗呆若木雞,有些懼怕了。

    只是陳平安接下來的舉動,又讓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的老嫗鬆了口氣。

    讓朱斂去趕緊與柳敬亭解釋此事。

    讓石柔去喊醒裴錢。

    陳平安輕輕幫老嫗擦拭袖子上的塵土,低頭之時,輕聲道:“要救的,老婆婆放寬心。只希望獅子園逃過此劫,若是遇上類似事情,量力而行後,也能救上一救。”

    到了那棟繡樓底下。

    朱斂已經返回,點頭示意柳侍郎已經答應了。

    陳平安便登樓而上。

    迷迷糊糊的裴錢只是跟在身後,額頭上貼著黃紙符籙,只要跟在師父身邊,倒是不怎麼怕。

    石柔緊隨其後。

    朱斂站在最下邊,遲遲沒有挪步,只是看著陳平安的登高背影。

    佝僂老人仰著脖子,撓撓頭,覺得這位崔先生的先生,走得有些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