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六百九十四章 最高處的山巔境

    左右搖頭道:“許多事情,我們儒家太過吃力不討好,比如任由浩然天下百家爭鳴,不對妖族趕盡殺絕,給予世俗王朝敕封山水神祇的權柄,不具體參與山下王朝的更迭。文廟內部的爭執,其實一直有,學宮與學宮之間,書院與書院之間,文脈與文脈之間,哪怕是一條文脈內的聖賢學問之爭,也數不勝數。”

    左右說道:“說理一事,最耗心氣。我從來不擅長這種事情,按照佛家說法,我撐死了只是個自了漢,學了劍還是如此。只說傳道授業,文聖一脈內,茅小冬原本最有希望繼承先生衣缽,但是受限於學問門檻和修行資質,加上先生的遭遇,不願離開文聖一脈的茅小冬,更加難以施展手腳,以至於幫山崖書院求個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頭銜,還需要茅小冬親自跑一趟中土神洲。好在如今我有個小師弟,比較擅長與人講理,值得期待。”

    於心發現這位脾氣不太好的左右前輩,說起那個小師弟的時候,破天荒有些笑意。

    左右不再言語,大概是左右獨有的逐客令了。

    於心卻還有個問題,“左右前輩明明對我們桐葉宗觀感極差,為何還願意在此駐守?”

    左右說道:“你們宗主傅靈清,是個願意講理的人,一座山頭,只要那個最能講理之人願意講理,那麼一地山風民俗,就有機會由濁轉清。其次我是得了自家先生和老大劍仙的授意,負責駐守桐葉洲,不是駐守你們桐葉宗。既有一身劍術來自此方天地,就該在理當還劍之時,歸還天地。”

    於心畢恭畢敬告辭離去。

    她有些開心,今天左右前輩雖然還是神色冷漠,但是言語較多,耐著性子與她說了那麼多的天上事。

    她曾經對這位半點不像讀書人的大劍仙,是很有些怨懟的,口無遮攔欺負人,胡亂問劍不講理,害得宗門差點分崩離析,宗主被迫破境躋身仙人……只是當左右從劍氣長城返回桐葉宗之後,按照王師子的說法,“順路”斬殺了一頭隱匿於蘆花島造化窟的大妖,還要幫助桐葉宗抵禦蠻荒天下的妖族大軍,她那些怨氣便煙消雲散了,年輕女子那份積鬱心湖,如雨後天地,氣象一新,好似初春的抽芽,不見些兒動靜,其實又有些動靜兒。

    如今整座桐葉洲,因為桐葉宗、玉圭宗、太平山和扶乩宗一起構造四象大陣的緣故,加上三位天幕聖人墜落人間之前營造出來的“三垣”天象,飛昇境荀淵,太平山老天君,仙人境姜尚真,各自據守其一,其中老天君和姜尚真都有遠遊而來的兩位書院聖人輔佐,各自如同坐鎮洞天,住持一洲氣運流轉。三垣四象大陣一起,三位大修士不斷收攏各地散亂氣數,這就使得如今桐葉洲天時極怪,比如桐葉宗地界,剛剛下了一場急促而至、匆忙而去的磅礴大雨,就又有了一場鵝毛大雪的跡象,讓人措手不及。

    等到一洲大陣徹底穩固,太平山轄境就會四季如春,玉圭宗常年大日高懸,酷暑炎炎,扶乩宗秋風肅殺,桐葉宗常年降雪。

    左右返回茅屋之內靜坐養劍。

    桐葉宗別處,秦睡虎大醉,睡花下,只等妖族大軍攻至。先前大雨急驟,無數花朵零落鋪滿身,也渾然不覺。

    大雨停歇與大雪將至之間,一處建造在崖畔的仙家府邸,開窗月滿,俯瞰水潭,崖陡水深,無路可過。作為杜懋一脈的嫡傳子弟杜儼,在這些年裡飽受白眼詬病,原本將姜尚真視為畢生追求的杜儼,浪蕩子一般廝混多年,卻在不足十年間突飛猛進,接連破兩境,此時杜儼先是面色愁苦,轉而神色堅毅,為杜家香火做千秋思量,捨生忘死,振臂而起,在此一舉!

    大雪時分。

    紫袍劍仙傅靈清,這位在桐葉洲一直被視為傀儡宗主的男子,獨自登上山巔祖師堂,環顧四周,大笑道:“大雪茫茫,遍天地間,白玉合成,直教我輩心膽澄澈,最宜出劍。”

    ————

    在桐葉洲最北端一處仙家渡口,一行外鄉仙師有些無奈,原來他們剛剛得知消息,老龍城苻家在內的兩條跨洲渡船,在一旬之前就已經通知渡口這邊,渡船已經不再往返於兩洲渡口。而渡口許多渡船,根本不足以跨洲,幾條勉強可以遠遊老龍城的大型渡船,也被書院調去了南方,雲籤先前也拿出了大半仙家符舟和一件珍藏咫尺物,交給太平山。

    雲籤仙師愁眉不展,她帶著雨龍宗那撥願意跟隨自己遠遊的歷練子弟,在桐葉洲扶乩宗那邊秘密登岸後,然後就直奔太平山,攜帶一封密信,拜訪了那位在桐葉洲德高望重的老天君,以及宗主宋茅。不等雲籤決斷,是否留在太平山,老天君就主動開口,讓雲籤帶著雨龍宗弟子趕赴寶瓶洲,至於雲籤的那份饋贈,老天君是爽快人,與雲籤直言不諱,太平山百年之內,註定無以回報。至於百年之後,哪怕浩然天下還有這麼個山頭,也未必能夠如何,希望雲籤道友做好心理準備。

    雲籤望向碧波浩渺的海面,嘆了口氣,只能繼續御風遠遊了,苦了那些只能乘坐簡陋符舟的下五境弟子。

    雲籤祖師轉移視線,望向西南方向,倒懸山先前在眾目睽睽之下,已經飛昇離去,動靜極大,雲籤是上五境修士,倒懸山的離去,雲籤曾經察覺到一絲端倪,不知倒懸山上那座水精宮如何了,雨龍宗祖師堂又會如何?

    雲籤不敢想象,也不願多想。就此消失,會死很多人。若是依舊存在的話,雲籤更不知道整座浩然天下,將來會如何看待雨龍宗,不知道自己與身邊這些雨龍宗弟子,將來在異鄉應該如何自處。

    渡口這邊,譜牒仙師和山澤野修熙熙攘攘,都是倉皇北渡老龍城的桐葉洲逃難之人。

    除了修道之人,還有許多與山上世代交好、消息靈通的各國達官顯貴,使得一座極大渡口,依舊顯得人滿為患。

    一位姿容絕美的背劍女冠,自言自語道:“我與他們何異?”

    身為桐葉洲修道之人,大難臨頭,先逃再說。

    身穿儒衫卻未懸掛書院佩飾的年輕人,搖頭道:“黃庭,你要是這麼鑽牛角尖,我就要罵你了啊。老天君親自頒佈法旨,宋宗主再鈐印祖師堂法印,近乎等於是將你逐出師門,為何?還不是為了讓你安心去往第五座天下,哪怕是最壞的情況下,你也能夠太平山留下一脈香火,他們這份用心良苦,不是讓你用來自怨自艾的。你如果一直這麼想,哪怕去了第五座天下,元嬰瓶頸還是破不開,不但破不開,還會是你的心魔,我可跟你說,那邊已經有了劍氣長城的好些劍修,一個個殺力巨大,哪怕是劍修之間的同境廝殺,浩然天下這邊勝算極小,一旦你在那邊入魔,一定會被他們追殺。”

    黃庭說道:“真輸給了心魔,再被那些劍修斬殺,死得其所,總好過被一些齷齪修士撿漏,給他們賺取一份斬妖除魔的功德。”

    鍾魁惱火道:“黃庭!”

    黃庭說道:“我就是心裡邊憋屈,講幾句混賬話透口氣。你急什麼。我可以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也絕對不會拿宗門當兒戲。”

    鍾魁鬆了口氣。

    黃庭皺眉不已,“人心崩散,如此之快。”

    鍾魁比她更加憂心忡忡,只好說個好消息安慰自己,低聲說道:“按照我家先生的說法,扶搖洲那邊比咱們好多了,不愧是習慣了打打殺殺的,山上山下,都沒咱們桐葉洲惜命。在書院帶領下,幾個大的王朝都已經同氣連枝,絕大部分的宗字頭仙家,也都不甘落後,尤其是北方的一個大王朝,直接下令,禁絕一切跨洲渡船出門,任何膽敢私自逃竄往金甲洲和中土神洲的,一經發現,一律斬立決。”

    鍾魁伸手搓臉,“再瞧瞧咱們這邊。要說畏死貪生是人之常情,可人人如此,就不像話了吧。官老爺也不當了,神仙老爺也不要修道府邸了,祠堂不管了,祖師堂也不管了,樹挪死人挪活,反正神主牌和祖宗掛像也是能帶著一起趕路的……”

    鍾魁還有一件事情,不好說出口。

    寶瓶洲那邊當下在做一件極大之事,為此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太平山老天君,扶乩宗宗主嵇海,大伏書院山主,都曾聯袂火速去往兩洲之間的海上,與大驪國師見過一面,希望寶瓶洲改變主意,選擇與桐葉洲合作。嵇海甚至不惜讓出整座扶乩宗交給大驪王朝,從此成為大驪宋氏的藩屬勢力!

    但是崔瀺依舊拒絕了桐葉洲的那個提議:先以大火煮海,露出一條海底的兩洲山脊,再以水法穩固道路,以此牽連桐葉、寶瓶兩洲為一洲!

    只等大戰落幕之後,再重新水淹道路,切割兩洲版圖。

    因為那頭繡虎早已選擇了北俱蘆洲,崔瀺當時就一個理由,桐葉洲修士求活於寶瓶洲,北俱蘆洲修士願死於寶瓶洲,那麼寶瓶洲應該選擇誰,一個學塾蒙童都知道。

    當時鍾魁也在場,只能是一言不發。

    那場極有可能會決定三洲走勢的見面,雙方談不上不歡而散,更沒有誰對大驪國師說重話,因為前去海上之人,其實人人知道答案。強人所難,做不到。畢竟對方是心狠起來都敢欺師滅祖、連文廟副教主都不屑為之的崔瀺。至於與崔瀺說幾句意氣言語,撂什麼狠話,更無必要,老天君、嵇海在內的桐葉洲山巔大修士,這點氣度還是有的。

    至於崔瀺除了那句作為理由的蓋棺定論,更沒有對桐葉洲風土如何冷嘲熱諷。

    當時有人詢問崔瀺,桐葉洲可以違例做成兩洲合一此事,是形勢所迫,換做北俱蘆洲那邊來做,文廟未必答應。

    崔瀺只說了一句話,北俱蘆洲劍修答應此事,就是一洲修士答應,文廟不得不答應,即便不答應,文廟又能如何?

    鍾魁有些佩服這位在儒家聲名狼藉的昔年文聖首徒。

    當我崔瀺以天下大勢來講理,管你是誰,都乖乖聽著就是了。

    鍾魁望向遠處的那撥雨龍宗修士,說道:“如果雨龍宗人人如此,倒也好了。”

    黃庭搖頭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一座烏煙瘴氣的雨龍宗,有那雲籤祖師,其實已經很意外了。”

    雲籤最終帶著那撥雨龍宗弟子,辛苦遠遊至老龍城,然後與那座藩王府邸自報名號,說是願意為寶瓶洲中部開鑿濟瀆一事,略盡綿薄之力。藩屬府親王宋睦親自接見,宋睦人海未至大堂,就緊急下令,調動了一艘大驪軍方的渡船,臨時改變用途,接引雲籤祖師在內的數十位修士,火速去往寶瓶洲中部,從雲簽在藩王府邸落座飲茶,不到半炷香,茶水尚未冷透,就已經可以動身趕路。

    宋睦親自為雨龍宗一行人送到內城軍用渡口,最後向雲籤祖師在內所有人抱拳致謝,說即日起,此處藩邸,所有雨龍宗修士,出入無禁。

    除此之外,從頭到尾,年輕藩王沒有任何一句客套寒暄。

    渡船到了那條濟瀆源頭處靠岸,得到飛劍傳信的迎接之人,是三位大瀆督造官之一的柳清風,交給雨龍宗修士一份大瀆開鑿進程,然後與雲籤祖師一邊詢問雨龍宗水法細節,一邊尋求雲籤祖師的建議,雙方仔細修改、完善一份督造府連夜趕製編撰出來的既有方案,如果說老龍城年輕藩王宋睦給人一種雷厲風行的感覺,那麼這位柳督造就給人如沐春風之感。

    雲籤感慨萬分。

    桐葉洲那邊,哪怕是拼命逃難,都給人一種雜亂無章的感覺,但是在這寶瓶洲,好像事事運轉如意,毫無凝滯,快且有序。

    大驪龍州槐黃縣小鎮,騎龍巷鋪子那邊多出一位掌櫃,名叫長命。

    山君魏檗剛剛從一場夜遊宴中脫身,加上劍仙米裕,與這位遠道而來的長命道友一番密議,確定她身份無疑之後,魏檗沒有立即擅自打開蓮藕福地的禁制,只說此事,還需要等待落魄山大管家朱斂的定奪。於是長命暫時就在騎龍巷壓歲鋪子那邊幫忙。

    長命掏出那枚本命金精銅錢,有些訝異,金光流轉,大放異彩。好似本命與此方天地相契合。

    果然選擇此地修道,是上上之選。

    長命對於那座中等福地的藕花福地,便更加期待了。

    落魄山上,魏檗與米裕坐在石桌旁,北嶽山君有些神色無奈,其實以他和落魄山的交情,長命道友入駐其中,根本無需等到朱斂發話,事實上是魏檗根本做不成此事,那把桐葉傘已經按照密信上的囑託,轉交給了崔東山,不出意外,應該最終會落在桐葉洲某位修士

    手中,可能是太平山,鍾魁,或者乾脆就是那位落魄山供奉“周肥”,用來接納避難的山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