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三十一章 仰天大笑,夫復何言

    當崔瀺落在人間,行走在那條大瀆畔,一個身材臃腫的富家翁,和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就一左一右,跟著這位大驪國師一起散步水邊。

    一個皚皚洲財神爺的劉聚寶,一箇中土玄密王朝的太上皇鬱泮水,哪個是會心疼神仙錢的主。

    在家族書房讓一個年輕後生林君璧頭疼不已的鬱泮水,這會兒溜鬚拍馬得厲害了,“崔老弟大手筆,委實是改天換地的大手筆啊。浩然錦繡三事哪裡夠,得加上這麼一樁。”

    劉聚寶倒是沒鬱泮水這等厚臉皮,不過望向一條大瀆之水,難掩激賞神色。

    只不過劉聚寶眼中所見,不止是大瀆滾滾流水,更是源源不斷的神仙錢,只要一個人本事夠大,就如同在那大瀆入海口,張開一個大錢袋子。

    崔瀺笑問道:“鬱老兒,如今棋術如何?”

    鬱泮水埋怨道:“明知故問,還是強啊。”

    鬱泮水的棋術怎麼個高,用當年崔瀺的話說,就是鬱老兒收拾棋子的時間,比下棋的時間更多。

    棋風霸道,殺伐果決,一往無前,所以下得快,輸得早。崔瀺很少願意陪著這種臭棋簍子浪費光陰,鬱泮水是例外。當然所謂下棋,落子更在棋盤外就是了,而且雙方心知肚明,都樂在其中。三四之爭,文聖一脈慘敗,崔瀺欺師滅祖,叛出道統文脈,淪為人人喊打的喪家犬,但是在當時看似鼎盛的大澄王朝,崔瀺與鬱泮水在癭柏亭一邊手談,一邊為鬱老兒一語道破花團錦簇之下的衰敗大勢,正是那場棋局後,稍稍舉棋不定的鬱老兒才下定決心,更換王朝。

    崔瀺有一點好,最讓鬱泮水佩服,因為大異於世間讀書人,但凡是知曉諸多弊端卻依舊無解之事,崔瀺就會老老實實爛在肚子裡,絕不故作高深語,簡而言之,崔瀺只做力所能及的實在事,敢做肯做能做,所以當時崔瀺離開鬱家,除了一場毫無懸念的棋盤勝負,還留給了鬱家改朝換代的一本冊子,只說是儘量幫著鬱老兒梳理脈絡,雙方策略,以此相互佐證。

    鬱泮水當時送到涼亭臺階下,只問了一句,“繡虎何所求?”

    崔瀺答道:“以後我與鬱家借錢,你鬱泮水別含糊,能給多少就多少,賺多賺少不好說,但是絕對不虧錢。”

    鬱泮水這個出了名的臭棋簍子,在權術謀略上,卻是綿裡藏針,不過而立之年,就已經身為大澄王朝國師,先後扶植起數位傀儡皇帝,有那斬龍術的美譽。關於“肥鬱”,在浩然天下的山上山下,一直譭譽參半,其中就有眾多宮闈香豔秘聞,山上流傳極多。與姜尚真在北俱蘆洲親筆撰寫、再自己掏錢刊印的群芳野史,並稱山上雙豔本。

    崔瀺轉去與劉聚寶問道:“劉兄還是不願押狠注?”

    劉聚寶說道:“掙錢不靠賭,是我劉氏頭等祖宗家規。劉氏先後借給大驪的兩筆錢,不算少了。”

    穀雨錢。萬。先後兩次,各一百。

    崔瀺笑道:“賭?劉兄是瞧不起我寶瓶洲的守勢,還是瞧不起蠻荒天下的攻勢?”

    劉聚寶笑了笑,不說話。

    跟這頭繡虎打交道,千萬別吵架,最沒勁。

    至於劉聚寶這位皚皚洲財神爺,手握一座寒酥福地,掌管著天下所有雪花錢的來源,中土文廟都認可劉氏的一成收益。

    是有過黑紙白字的。結契雙方,是禮聖與劉聚寶。

    而那條雪花錢礦,儲量依舊驚人,術家和陰陽家老祖師曾經一同堪輿、演算,耗費數年之久,最終答案,讓劉聚寶很滿意。

    也就是說皚皚洲劉氏不但現在有錢,未來還會很有錢,所以皚皚洲劉氏,又有那“坐吃山不空”的讚譽。

    就連那位商家老祖範先生,都說劉財神是真有錢。

    劉氏供奉當中,武夫有皚皚洲雷公廟沛阿香。作為一洲武道第一人,供奉排名僅是第三。術家總計三位祖師爺,其中兩位都是皚皚洲劉氏的供奉。

    崔瀺問道:“謝松花還是連個劉氏客卿,都不稀罕掛名?”

    劉聚寶坦然承認此事,點頭笑道:“錢財一物,終究不能通殺所有人心。如此才好,所以我對那位女子劍仙,是真心欽佩。”

    劉氏一位家族祖師,如今正在辛苦說服女子劍仙謝松花,擔任家族客卿,因為請她擔任供奉是不用奢望的。謝松花對家鄉皚皚洲從無好感,對財大氣粗的劉氏更是觀感極差。

    所以只要謝松花點個頭,她這輩子非但不用去劉府走個過場,更不會讓謝客卿做任何事情,祖師堂議事,謝松花人可以不到,但是隻要把話帶到,一樣管用。除此之外,謝松花的兩位嫡傳弟子,舉形和朝暮,躋身上五境之前,關於養劍和煉物兩事,一切所需天材地寶、神仙錢,皚皚洲劉氏全部負責了。

    可哪怕如此,謝松花還是不肯點頭。從頭到尾,只與那位劉氏祖師說了一句話,“如果不是看在倒懸山那座猿蹂府的面子上,你這是在問劍。”

    皚皚洲劉氏當然不是真缺一位劍仙坐鎮,只是皚皚洲劉氏家主發話了,讓那位家族長輩務必達成此事,而且還要好好說話,對謝劍仙要多多禮敬尊重,不然回了祖師堂,他劉聚寶就不好好說話了。

    崔瀺笑道:“生意歸生意,劉兄不願押大賺大,沒關係。之前借錢,本金與利息,一顆雪花錢都不少劉氏。除此之外,我可以讓那謝松花擔任劉氏供奉,就當是感謝劉兄願意借錢一事。”

    況且劉聚寶做人不忘本,光是為了皚皚洲武運和劍道氣運一事,暗中開銷無數,崔瀺都看在眼裡。

    天底下的有錢人,來來去去,不管新人舊人,總歸是有人坐在有錢人的那個位置上的,那麼誰理當有錢,就是大學問了。

    天下事,兜兜轉轉,不還是人與人打交道。

    劉聚寶說道:“接下來蠻荒天下就要收攏戰線了,哪怕周密將大部分頂尖戰力丟往南婆娑洲,寶瓶洲還是會很尷尬。”

    崔瀺冷笑道:“聚蚊?”

    劉聚寶啞然。

    一旁以心大著稱於世的“肥鬱”,仍是聽得眼皮子直打顫,趕緊拍了拍胸脯壓壓驚。

    大驪王朝勵精圖治百餘年,國庫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宋氏皇帝的私產,其實相對於某個尋常的中土大王朝,已經足夠豐厚,可在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其實光是打造那座仿白玉京,以及支撐鐵騎南下,就已經相當捉襟見肘,此外那些浩浩蕩蕩懸空列陣的劍舟,遷徙一支支邊軍在雲上如履平地的山嶽渡船,為大驪鐵騎量身打造“人馬皆甲”的符籙甲冑,針對山上修道之人的攻城器械、守城機關、秘法煉製的弓弩箭矢,打造沿海幾條戰線的陣法樞紐……這麼多吃錢又不計其數的山上物件,哪怕大驪坐擁幾座金山銀山,也要早早被掏空了家底,怎麼辦?

    借錢。

    繡虎崔瀺,與商家範先生借,與鬱泮水借,與皚皚洲劉氏借,與墨家鉅子借,暗中與諸子百家借。

    一部分通過大驪鐵騎南下,一洲即一國,不斷整合一洲山河帶來的巨大收益,來償還一部分欠債。

    在這之外,崔瀺還“預支”了一大部分,當然是那一洲覆滅、山下王朝山上宗門幾乎全毀的桐葉洲!

    劉聚寶卻搖頭道:“無需如此,不清爽。”

    崔瀺轉頭笑道:“謝松花主動要求擔任劉氏供奉,你捨得攔著?翻臉不認人,你當是逗一位脾氣不太好的女子劍仙玩呢?”

    劉聚寶無奈道:“算你狠。”

    鬱泮水幸災樂禍,大笑道:“看劉財神吃癟,真是讓人神清氣爽,好好好,單憑繡虎此舉,玄密國庫,我再拿出一半來!”

    崔瀺微笑道:“無需謝我,要謝就謝劉財神送給鬱氏掙錢的這個機會。”

    鬱泮水嘖嘖道:“天底下能把借錢借得如此清新脫俗,當真只有繡虎了!”

    劉聚寶突然停下腳步,說道:“我只確定一事,你崔瀺是否給自己留了一條退路,我就押注,即刻起!”

    鬱泮水跟著停步,豎起耳朵,這也是他這位鬱氏家主最想要知道答案的一件事,一旦確定,別說玄密王朝的剩餘半座國庫,鬱泮水都能將十六藩屬國翻個底朝天,也要陪著繡虎和劉財神一起幹他孃的做成一樁壯舉,敢造反?嫌我玄密王朝地盤不夠大嗎?

    崔瀺卻搖頭道:“人心兩不同。讓你們失望了。”

    言下之意,人無退路,心有安放,僅此而已。

    崔瀺算計人事、國運、大勢極多,但絕不是個只會靠城府耍心機、抖摟下作手段的謀劃之人。

    劉聚寶使勁揉了揉臉頰,然後破天荒罵了幾句髒話,最後直愣愣盯住這頭繡虎,“一旦劉氏押大注,到底能不能掙那桐葉洲山河錢,關鍵是掙了錢燙不燙手,這個你總能說吧?!”

    鬱泮水小聲嘀咕道:“你個聾兒,繡虎不一直說能賺錢,非要討罵才開心。崔老弟這般英雄豪傑,若是一心想要掙錢,皚皚洲別說丟了個‘北’字,你劉聚寶也要少掉一個財神頭銜。”

    崔瀺望向劉聚寶,微笑道:“能幫朋友掙錢,是人生一大快事。”

    劉聚寶神色複雜,抬起一隻手,崔瀺猶豫了一下,輕輕與之擊掌。

    劉聚寶撤去術法神通,身形消散,撂下一句,“錢有點多。”

    鬱泮水卻沒有離去,陪著崔瀺繼續走了一段路程,直到遙遙可見那座大瀆祠廟,鬱泮水才停下腳步,輕聲道:“不管別人怎麼認為,我捨不得人間少去個繡虎。”

    崔瀺笑道:“還好。”

    鬱泮水嘆息一聲,一閃而逝。

    崔瀺坐在大瀆水畔,轉頭看了眼遠處齊渡大門,收回視線,面帶笑意,雙鬢霜白的老儒士,輕聲喃喃道:“夫復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