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戲諸侯 作品

第七百三十八章 轉益多師是吾師

    既然被周密看破,斐然就不再藏掖,沉聲道:“在我眼中,儒家這位禮聖,才是三教所有聖人當中,最讓我佩服之人。因為他希望天地萬物,一切有靈眾生,用一種相對最小的代價,在浩然天下生存,繁衍生息,追求自由,修行登高,獲得更多的自由,在規矩之內,滿足適度的獸性,人性逐漸趨於純粹,最終近乎神性,卻又非神性,有靈眾生,還是有情眾生。人間燈火,緩緩上移,漸次登高,強者庇護弱者,引領弱者,禮聖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走出那個不增不減的既有之‘一’。”

    斐然最後直視周密,說道:“我從來不覺得你周密可以做得比禮聖更好。”

    周密笑問道:“既然如此,註定做不到更好了,那為何不去換一條道路,走得更高?或者乾脆打碎重建,從頭再來,豈不是更加完善?一把鈍刀子的打殺萬年,無緣無故的死人,莫名其妙的怨懟,冤魂厲鬼不得解脫,一個個不知所謂的修道之人,還要衍生出無窮無盡斬殺不絕的化外天魔,這些都只是不被世人知道罷了,其實比起一場乾脆利落的手起刀落,要死的更多,麻煩更多。”

    周密抬起一手,手刀一斬,“快刀斬亂麻,亂麻皆碎去,天地重歸清明。”

    斐然咬牙說道:“傳聞那位至聖先師,覺得世間若是千人一面,便是最大自私。”

    周密收起手,“那你就憑本事來說服我,我在這裡,就可以先答應一事,斐然可以既是新的禮聖,同時又是新的白澤,對待浩然天下的人族和蠻荒天下的妖族,由你來一視同仁。因為將來天地規矩,到底會變得如何,你斐然會擁有極大的權柄。除了一個我心中既定的大框架,此外所有脈絡,所有細節,都由你斐然一言決之,我絕不插手。”

    你斐然不是由衷仰慕禮聖嗎?那你現在要不要抓住這個唾手可得的機會,自己來當?

    斐然豁出性命不要,也要說出心中一句積攢已久的言語,“我根本信不過一個‘大行問路斬樵之道’的周密!”

    周密會心一笑,“拭目以待就是了。”

    上古時代,禮聖親自定天象、法地儀,設五量,觀象授時,鑄鼎立文,創制曆書,是謂人族文明肇始。

    被白澤敬稱為“小夫子”的禮聖,首次確定有據可查、有例可循的度量衡,計量長短,計算大小,測量輕重。此外還需要確定光陰刻度,勘驗天地四方,以“掬”之法,斗量山海和光陰長河,測算天地靈氣之多寡,訂立天干地支,時辰,十二月與二十四節氣。

    度長短者,不失毫釐。命名五權,將五件器物分給五人,其中三人,即是諸子百家當中的陰陽家、術家、地理家的開山鼻祖。親手鑄造出人間第一枚銅錢和雪花錢。天成象,地成形,人成運,天地人各安其命,各行其道,又三才匯聚,道法融洽。大小,長短,輕重,高低,光陰,靈氣,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詞彙,在禮聖手中,皆得以大道顯化為一件件實物。

    所以在文廟內部,禮聖也會被笑稱為大賬房先生,其中也有一位陪祀聖賢,被譽為小賬房先生,掙的是實實在在的錢財,精於此道,不讓商家專美於前。

    周密遊歷蠻荒天下,在託月山與蠻荒天下大祖論道千年,雙方推衍出萬千可能,其中周密所求之事之一,不過是天翻地覆,萬物昏昏,陰陽無憑,無知無識,道無所依,那才是真正的禮崩樂壞,瓦釜雷鳴。最終由周密來重新制定天象法儀,重作干支以定日月度。在這等大道碾壓之下,裹挾萬事,所謂人心起伏,所謂滄海桑田,全部不值一提。

    三人一起吃過了米飯就燉鱖魚,周密放下碗筷,突然沒來由笑道:“伏久者飛必高。開先者謝必早。”

    當寶瓶洲那位只存一點靈光的青衫儒士笑問“賈生何在”之後。

    周密站起身,笑答道:“周密在此。”

    周密自顧自說道:“確實得做點什麼了,好教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筆趣庫

    話說一半,周密站起身,笑望向斐然和賒月。

    賒月說道:“知道十四境的神仙打架,是何等搬山倒海,翻天覆地?”

    斐然瞥了眼一旁印章,輕聲道:“是開卷有益。”

    三教諸子百家,藏書三百萬卷。

    扶搖洲王座大妖白瑩,蠻荒天下切韻恩師“陸法言”,幾乎同時縮地山河,來到桐葉洲一座桃葉渡,踩在水面上。

    周密一步跨出,與枯骨大妖白瑩先行合道,再走向腰懸一支竹笛的青衫老者,三者合一,才是真正的“賈生”,真正的文海周密。

    昔年浩然有儒生,天姿敏捷,年幼時讀書,便數行並下,過目不忘,廢寢忘食,日夜讀書抄書,以至於形銷骨立,大病一場痊癒後,開始轉去修道,只為了有更長的陽壽,可以讀更多的書,偏要以有涯求無涯,儒生開始在心中書山,修道登高之時,身邊沒有傳道人,手邊無一本真正意義上的仙家秘笈,單憑心中所記的三教百家書籍,從浩然書海當中擷取精粹,將零零碎碎的隻言片語,硬生生拼湊出一部修行秘籍,在練氣士留人境一步登天,躋身玉璞境。此後在心中顯化出無涯學海,以陰神遠遊之姿,分出心神始終沉浸其中,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在此後漫長的遠遊求學、修道生涯當中,繼續大肆蒐羅書籍,追問百家學問根本宗旨,不斷擴大心中學海天地,以儒家學問,躋身的玉璞境,卻以道家“太虛為爐,日月為燭”之秘法,躋身仙人境,返璞歸真,又轉去精研佛家十六觀想,最終選擇其中白骨觀,得以躋身飛昇境,再復以心中駁雜學問合道十四境,秘密吞併切韻恩師。

    如今蠻荒天下新補了幾位王座,在扶搖洲一役過後,老面孔的那撥王座,其實所剩不多了。

    在蛟龍溝與穗山遙遙對峙鬥法不停歇的灰衣老者,託月山大祖。

    擅自將王座抬升為第二高位的劍修蕭愻,根本不介意此事的文海周密,劍客劉叉。

    去往南婆娑洲海域的仰止,她要針對那座屹立在一洲中部的鎮海樓,至於肩挑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則交給劉叉對付。

    緋妃依舊位於寶瓶洲和桐葉洲之間的戰場上。

    失去金甲拘束的牛刀,坐鎮金甲洲。

    大妖五嶽,和那持一杆長槍、以一具高位神靈屍骸作為王座的傢伙,都已身在南婆娑洲戰場。

    以及那個負責針對玉圭宗和姜尚真的袁首,這頭王座大妖,也就是採芝山那邊,崔東山和純青嘴上所說的“咱們那位正陽山搬山老祖的小弟”。

    此外荷花庵主,黃鸞,曜甲,切韻,白瑩,還要再加上蠻荒天下那個十四境的“陸法言”,都已經被周密“合道”。

    在這其中,其實還有個金甲洲的飛昇境人族,完顏老景。

    要知道作為周密陽神身外身的王座白瑩,在蠻荒天下數千年間,又煉化妖族修士傀儡無數。

    飢不果腹老書蟲?文海周密也好,浩然賈生也罷,一吃再吃,確實飢腸轆轆得可怕了。

    周密一走。

    賒月放下碗筷在小桌上,盤腿而坐,長呼出一口氣。

    斐然笑道:“你也會怕啊?”

    賒月白眼道:“我又不傻。裝不怕,沒問題,真不怕,做不到。”

    姜尚真陳平安再加上個周先生,讀書人一個鳥樣,都可怕。

    斐然還真沒辦法反駁。

    賒月突然問道:“仙家米,燉鱖魚,魚湯拌飯,滋味咋樣?”

    斐然無奈道:“不錯。”

    他方才哪有心情吃飯喝湯。

    只說親眼見到傳道恩師,讓他斐然作何感想?還怎麼去恨周密?師父已是周密了。何況連師兄切韻都是周密了。事實上,若是將來大局已定,周密完全可以還給斐然一個師父和師兄。但是斐然都不敢確定,將來之斐然,到底會是誰。直到這一刻,斐然才有些理解那個離真的可悲之處。

    賒月有些遺憾,“好歹是個讀過書的,也沒句文縐縐的好話。”

    斐然躺在船頭,好像他的人生,從未如此心氣全無,頹然無力。

    賒月說道:“別想太多,吃飽喝足走得遠。”

    斐然說道:“很羨慕你。”

    斐然坐起身,覆上那張有些戴習慣了的麵皮,賒月只是瞥了一眼,就大怒:“把茶水和米飯魚湯都吐出來!”

    斐然打算御風升空,要看一看那場大戰。

    一場極有可能是十四境……巔峰的捉對廝殺。

    一瞬間,斐然和賒月幾乎同時身體緊繃,不單單是因為周密去而復還,就站在了斐然身邊,更在於船頭另外那邊,還多出了一位極為陌生的青衫文士。

    然後兩位讀書人,各自分別將斐然和賒月收入自己袖中。

    周密笑道:“在我面前不告自取,死了都會活過來。”

    青衫文士說道:“書看遍,全讀岔。自以為已經惟精惟一,內聖外王,所以說一個人太聰明也不好。”

    周密提議道:“你捨不得半座寶瓶洲,我捨不得半座桐葉洲,不如都換個地方?哦,忘記了,如今的齊靜春,心起一念都很難了。”

    天地轉換,兩人身處一座浩瀚書海當中。

    周密說道:“轉益多師是吾師。”

    青衫文士哦了一聲,淡然說道:“那我替歷代先賢對你說句話,去你孃的。”

    於是下一刻,兩人又重返船頭兩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