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端 作品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

    看著那道消失在車簾後的清瘦身影,寧倦咬了咬牙。

    明明發現了,明明什麼都知道。

    陸清則不會以為,他對他是因依戀而產生的錯覺吧。

    在江右一行前,他的確也分不清那種感情到底是什麼,終日內心折磨,因陸清則的每一個接觸而惶惶不已。

    但他早就明白了。

    他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寧倦漠然地想,陸懷雪,朕再給你一點時間想清楚。

    陸清則本來就沒好全,回到陸府後,又病了大半個月。

    大半個月裡,每天都有被錦衣衛帶走的人,上早朝時,下面空了大半。

    內閣如今只剩兩位閣臣,各殿虛位以待,所有人心裡都有隱隱的猜測。

    其中必定會有陸清則吧?

    陸清則現在兼吏部尚書、國子監祭酒。

    吏部是官員升調所在,官員都得看他們臉色,國子監的監生許多不必參加科舉便能做官,自然也無數人削尖了頭想擠進去……若是再入閣當了首輔,說是權柄滔天都不為過了。

    就連衛鶴榮權勢最高時,也沒他現在的權力驚人。

    身居高位,也是處在風口浪尖,自然無數人議論。

    但出乎意料的是,陛下似乎暫時並沒有讓人填補空缺的意思,就連他敬重信任的陸清則,也沒被選進去。

    加之陸清則一病不起多日,陛下也沒有像以往那般,親自去陸府探望,只是時不時叫人送些賞賜去陸府。

    眾人忍不住揣摩聖意,思索著這向來和樂融融的師生倆,莫不是鬧了什麼矛盾了?

    尋常師生鬧矛盾沒問題,但這個學生可是皇帝陛下啊。

    再扒拉下歷代帝師的下場,一時大夥兒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巴結陸清則了,心裡又不由感嘆。

    陸清則撐著病軀,一手帶大了小陛下,如今陛下行事利落狠絕,心思又這般難以揣摩,其實頗為可敬。

    若是他也落得那般下場,那就是可悲可嘆了。

    雖然不少人揣摩著聖意,不敢動作,但也有許多人都選擇先捧為上,陸清則在病中也沒個消停,陸府日日門庭若市,每天都有人藉著來看病為由,攜帶一堆禮物過來。

    陸清則頭大不已,乾脆閉門不見客,讓陳小刀都拒了。

    他現在身居要職,得罪幾個人不要緊,真要把禮都給收了,那問題才大了。

    除了鄭垚和陸清則一手提拔上來的幾個官員外,最坦蕩來探病的莫過於史容風。

    聽說陸清則病了,大將軍差點騎著馬就來了,被唐慶好說歹說,勸著坐上馬車,唧唧歪歪了一路帶過來。

    一到陸府,見陸清則病歪歪的,坐在燒著炭盆的屋裡都得裹著大氅,抱著小手爐,史容風嘖嘖稱奇,嘲笑道:“你這小子,怎麼還沒我這個將死之人健朗。”

    唐慶額上青筋直跳:“大將軍!您不要張口閉口的這個字,忌諱,忌諱!”

    史容風滿不在乎:“忌諱什麼,這不是事實嗎?”

    唐慶氣得夠嗆:“陸大人,你說的話大將軍能聽進去點,勞煩你說說他吧!”

    陸清則是難得不囉嗦的,史容風怕唐慶把他給帶壞了,虎著臉趕人:“下去下去,就你話多。”

    等四下無人了,史容風才瞅了眼外頭,意味深長道:“陛下很擔心你的安危啊。”

    整個陸府內院,都是宮廷侍衛在守著。

    經過樊煒一事後,寧倦無聲無息間又調撥了一倍人手來。

    陸清則面不改色:“衛黨雖除,但猶有隱患,陛下謹慎些也正常。”

    這話倒是不假,衛鶴榮的人在朝廷裡紮根多年,不少官員為了前途,不得不與衛黨結交,盤根錯雜之下,鋪出去的網範圍之大,難以估量。

    何況還有許閣老這麼個老頑固在。

    許閣老雖年事已高,有些老糊塗了,但他年輕時,也當過言官之首,桃李滿天下,早早支持寧倦的朝臣裡也有他的門生,寧倦容忍不了他的指手畫腳,就是看在那些官員的面子上,也得找個令人不可辨駁的理由,才能處理掉他。

    史容風豈是那麼好糊弄的,直言道:“我看京城現在的風向,都說衛黨倒了,又要冒出個陸黨了。”

    陸清則啼笑皆非:“這可真是折煞我了。”

    “我知道你沒那個心思,”史容風不知道是想起了什麼,語氣沉了下去,“我也從未有過那種心思。”

    陸清則知道,老爺子必然是想起了十幾年前,被皇室背刺那一刀的寒心,安靜聽著,沒有接話。

    史容風收回望著外面的目光:“當年我父兄出征,獨留我在國公府,先太皇太后見我獨自一人,動了惻隱之心,將我抱進宮裡養。我被其他皇子排擠,是先帝主動來與我結交,他從小資質平庸,但脾氣很好,沒什麼皇子做派,我與先帝一同長大,上一個學堂,睡一個被窩,一起打架被罰跪,我教先帝騎馬,他教我如何作畫,感情勝似親兄弟。”

    陸清則倒是從未想到,史大將軍和崇安帝居然還有這麼段過往。

    “先帝登基之時,先太皇太后也一同薨逝,彼時我已在外行軍數年,聽聞消息,匆匆回京跪別,先帝從地上扶起我,嚎啕大哭,說會一輩子信任我這個好兄弟。”

    史容風語氣不怨也不恨,帶有幾分歷盡千帆後的平靜:“懷雪,我不否認如今的陛下雄才偉略,天資過人,但你要記得,他們皇室之人,天生就有病。”

    陸清則陷入了沉默。

    直到如今,他考慮得最多的也只是寧倦對他產生的錯位感情。

    雖也認真思考過段凌光和衛鶴榮的話,但這倆人一個是站在後人觀史的角度來說,一個則是罪名昭昭的權臣,所以考慮到了,卻始終沒有考慮到心裡去。

    畢竟寧倦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

    史大將軍從前和崇安帝的關係不親密嗎?

    感情不夠深嗎?

    陸清則靜默良久,低聲道:“我還是……想再看看。”

    史容風也不多說:“京中流言四起,你多少注意些便好。”

    倆人在屋裡密談了會兒,外頭的侍衛就走過了兩圈。

    史老爺子一輩子在沙場馳騁,對這樣的目光極度敏銳,煩得翻了個白眼:“行了,在你這待上一會兒,裡裡外外就那麼多人看著,忒難受,我回去了,等你身子好些了,來國公府吧,去我那兒,沒人敢盯你。”

    陸清則苦笑著點點頭,起身想送,史容風一擺手,示意不必,出去叫了聲唐慶,步態穩健、神神氣氣地走了。

    陳小刀探出腦袋:“大將軍看起來精神真不錯,是不是快好了?”

    他還不知道史容風的身體情況,以為史容風當真像看起來這麼健朗。

    陸清則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向陳小刀解釋,無奈笑笑,揉了把他的腦袋,避而不答:“吏部和國子監今日的文書都送來了?”

    陳小刀哎了聲:“送來了,我按公子你說的,都分類好了,方便你一會兒看。”

    陸清則握拳抵唇,低低咳了幾聲,嗯了聲,轉身去書房處理公務。

    陳小刀跟屁蟲似的,跟在陸清則後面,碎碎唸叨:“公子,陛下怎麼都不來看望你了,都大半個月了,也該沒那麼忙了罷?以往你一生病,別說半個月了,就是半天,陛下也等不及,大半夜就會從宮裡過來……莫不是你和陛下又吵架啦?”

    陸清則被他細細碎碎唸了一路,眄他一眼,坐進圈椅裡,懸腕提筆:“在外面聽說什麼流言了?”

    陳小刀搔搔頭,乾笑了聲。

    他還以為他問得很含蓄了。

    陸清則垂下眼皮,翻閱著面前堆疊的公文,效率很快地掃完,聲音清清淡淡:“少聽那些人的話,道聽途說,胡亂揣測,有幾句能是真的。”

    陳小刀縮著脖子幫他研墨,不好意思地“嗯”了聲。

    陸清則的餘光覷著陳小刀,認真思索了下。

    他考慮退路,自然不能只想著自己,好在他孤家寡人一個,需要操心的也只有陳小刀。

    思索了會兒,陸清則開口道:“小刀,大將軍身子不好,林溪又不會說話,你常去武國公府陪陪他們。”

    陳小刀最近忙著照顧陸清則,許久沒去國公府了,聞聲也沒多想,開開心心地點頭:“好嘞。”

    陸清則笑了笑,埋頭繼續處理公務。

    武國公府是最好的選擇,就算他離開後寧倦那小崽子想抓陳小刀來發瘋,也不至於瘋到國公府去。

    處理完公務,夜色已深,秋夜清寒。

    陸清則揉了下眼睛,擱下筆,便回屋喝藥睡下。

    也不知道為何,最近他睡覺都睡得格外沉,不像往常,要麼容易被細微的聲音驚動,要麼夜裡噩夢驚醒,往往醒來後便冷汗津津的,翻來覆去睡不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