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風聲在一點點加大。</p>



    最初像是遠在天邊的呢喃絮語, 繼而變得密密匝匝,如同春蠶一口口啃食桑葉,磨得耳根發癢。</p>



    到後來愈來愈大, 愈來愈響, 好似萬千魑魅魍魎一齊放聲嚎哭, 惹人驚懼非常。</p>



    大漠之中狂風嗚咽不止,沙丘之下的眾人卻被沉重死寂全然籠罩,只能聽見幾個沙匪顫抖著的劇烈喘.息。</p>



    良久, 有人哆嗦著道了句:“右邊那個,是陸朝吧?”</p>



    “不、不可能!”</p>



    錢三握緊手中染血的長刀,咬了牙道:“陸朝早就死了, 整個鎮子的人都見過他的屍體……這是個什麼鬼東西!”</p>



    陸朝, 應該就是陸晚星兄長的名姓。</p>



    “當心。”</p>



    溫鶴眠輕咳一聲:“右側那位毫無氣息, 並非人類。”</p>



    “不愧是溫長老, 好眼光。”</p>



    左側以黑紗遮面的男人桀桀怪笑,嗓子像是被火焰灼燒過一般,聲線喑啞不堪:“只可惜長老如今已成了廢人,竟需要小弟子護在旁側,可憐吶。”</p>



    溫鶴眠眸光微黯, 並未做出回應。</p>



    “溫、溫長老?”</p>



    錢三的聲調一下子拔上老高:“你、您莫非就是玄虛劍派的溫鶴眠老前輩?!我記得您與決明道長乃是莫逆之交——”</p>



    老前輩。</p>



    賀知洲聽得嘴角一抽。</p>



    這人是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壯漢,溫鶴眠則面容清雋瘦弱, 以外表來看, 頂多稱得上是“青年”,這會兒卻被錢三誠惶誠恐叫著“老前輩”, 無論怎麼看都有些滑稽。</p>



    陸晚星同樣聽聞過溫鶴眠的大名, 仍然保持著手捧羅盤的姿勢, 雙眼渾圓地抬頭看他。</p>



    “魔氣纏身, 又攜有仙門獨有的靈氣。”</p>



    溫鶴眠黑眸幽寂,斂去了平日裡的溫和笑意,與對方粗冽古怪的嗓音相比,聲線有如甘泉迴響:“不知閣下是何人?”</p>



    什麼靈氣?</p>



    賀知洲茫然凝神,卻只在那人身上感受到巨浪般層層疊疊的魔息。</p>



    男人顯然也沒料到,那樣微弱的氣息竟會被他察覺,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一聲大笑:“哈哈哈!不愧是你,看來你雖然成了廢物,卻也好歹有那麼點用處。”</p>



    他說著一頓,語氣裡諷刺的意味更濃:“畢竟是享譽整個修真界的天才啊!”</p>



    賀知洲聽得噁心,反唇相譏:“是是是,不像你,一輩子都闖不出個名堂,到頭來人家在玄虛派享福,你卻可憐巴巴蝸居在魔域外頭,連小臉蛋都露不了。說起這個,我還真要感謝你臉上那層黑布,要是沒有它,整個大漠的市容市貌都得因為你下跌好大一截。”</p>



    林潯聽得一愣一愣,好在性格比賀知洲靠譜許多,一本正經地扭頭問溫鶴眠:“師伯,您的意思是……他原本是正道人士,後來入了魔道?”</p>



    陸晚星許是想到什麼,神色一愣。</p>



    她原本是所有人中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瘦瘦小小、修為低微,此時卻面色慘白地上前一步,站在所有人前頭。</p>



    一陣疾風呼嘯而過,黑霧遮掩了日光。</p>



    她仰頭看向沙丘之上的男人,用顫抖不已的聲線一字一頓開口:“你是不是……”</p>



    賀知洲望著她的背影,不知怎麼,心口居然也開始瘋狂跳動。</p>



    他總有種感覺,似乎某個被埋藏了多年的秘辛,終於要因為陸晚星的這一聲問詢,緩緩揭開其中一角。</p>



    女孩單薄的脊背瑟瑟發抖,陸晚星攥緊衣袖,深深吸入一口氣,念出那個無比陌生、卻也無數次出現在思緒裡的名字:“劉……修遠?”</p>



    “劉修遠?你說當年那場變故里唯一的倖存者?”</p>



    賀知洲一個愣神,滿目盡是困惑:“他不是早就死了嗎?”</p>



    “修真界裡假死脫身的事情還少嗎?都說他重傷死在家裡,可有多少人見過他的屍體?”</p>



    陸晚星語氣匆忙,說到後來,已帶了幾分抑制不住的哭腔,抬手指向沙丘上與她兄長一模一樣的男人。</p>



    “看見那個東西了嗎?既然他們能在如今造出那樣的假人,仙魔大戰的時候……怎麼就不可以?!”</p>



    陡然聽聞這段話的瞬間,有股力道重重撞擊在胸口。</p>



    不止賀知洲,林潯亦是面色一變:“你的意思是——”</p>



    對啊。</p>



    無論沙丘上形如傀儡的假人究竟是何物,既然他被做成了陸晚星哥哥的模樣,那是不是就能說明……</p>



    當她哥哥還活著的時候,魔族就已經造出了這種玩意兒?</p>



    ……不會吧。</p>



    如果這樣的話,那豈不是——</p>



    “你、你們看!”</p>



    陸晚星顯出前所未有的激動,渾身戰慄著遞來手中一直握著的羅盤,聲音抖得快要聽不清:“這是我和哥哥的羅盤,臨走前兩人各拿一個,指針所指的方向,就是另一個羅盤所在的地方。”</p>



    羅盤的指針和她的手臂一起劇烈晃動。</p>



    賀知洲明明白白地見到,那根指針,指向著大漠的更深處。</p>



    更為兇險,也更為遙遠的深處。</p>



    “另一個羅盤……在大漠裡面。”</p>



    一滴眼淚從她臉頰倉促滑落,陸晚星咬了咬牙,啞聲說:“那天晚上從大漠裡逃回來的人,他身上壓根沒有羅盤。你們能明白嗎?當我面對他的時候……指針一直指在相反的方向。”</p>



    “所以你,”林潯茫然看著她,腦海中萬千思緒堆積成山,在此刻轟地爆開,“所以你才會在這麼多年裡,一直不顧安危地往大漠深處走?”</p>



    原來是這樣。</p>



    他一直都在納悶,既然陸晚星能看出他們一行人修為不低,為何還要那樣毫不掩飾地搶走錢袋,在那之後也並未躲藏,彷彿是刻意讓他們找到一樣。</p>



    如果她就是刻意的呢?</p>



    她修為低微,僅憑一人之力絕對無法深入大漠,只能與強大修士結伴同行。</p>



    陸晚星以為他們是前來尋寶的盜物者,便以這個拙劣的方法作為契機,提出能以嚮導的身份為眾人領路,不成想遭到拒絕,竹籃打水一場空。</p>



    所以她儲物袋裡有那麼多價值連城的寶貝,卻執意要一遍又一遍地以身涉險,闖進大漠。</p>



    打從一開始,陸晚星的目的就不是盜物。</p>



    她心裡悄悄藏著一個念頭。</p>



    一個天馬行空,說出來只會被旁人嘲笑和戲弄的念頭。</p>



    為了它,陸晚星堅持了十幾年。</p>



    “當年戰事混亂,我聽聞劉修遠身受重傷,聲稱要在臨死之際見一見故鄉。”</p>



    溫鶴眠向來平穩的氣息罕見地紛亂不堪,聲線越來越沉:“沒過多久,就自他家鄉傳來死訊。”</p>



    言下之意,幾乎所有人都沒見過他的屍體。</p>



    那段時日正值最終決戰,無數修士獻身死去,區區一個劉修遠的死亡,似乎成了被淹沒於大海里的浪花一朵,毫不稀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