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

    站立於沙丘上的男人哈哈大笑，怪異的嗓音像在拿刀鋸石頭。</p>



    他彷彿比之前更加得意，略一停頓之後，抬手一把扯下面上蒙著的黑布。</p>



    “你們知不知道，當你成功欺騙了所有人，可興奮和狂喜只有自己知道，什麼人都不能告訴，這種感覺有多痛苦？”</p>



    黑布之下，是一張極其怪異的臉。</p>



    面龐的一半是個白淨青年，另一邊則佈滿了大火灼燒過的痕跡，條條疤痕像是攀爬而上的蟲，看上去尤為可怖。</p>



    溫鶴眠眼底終於湧起怒意，沉聲念出他的名字:“劉修遠。”</p>



    “這麼多年了，我真的好想親眼看看，當你們知道被我耍得團團轉，究竟會露出怎樣的表情。”</p>



    他說話時咯咯笑個不停:“對對對，就是要這種表情！再生氣一點！我可是害死你好友的兇手啊！決明得知被背叛的表情精彩得不得了，那些領路的鎮民也是，明明全都葬身在大漠裡，卻不得不揹負永遠的罵名，當真好慘好可憐啊！”</p>



    賀知洲聽見自己拳頭捏緊時，骨頭傳來的咔擦響聲。</p>



    “先向諸位介紹一下，我身旁這位，是魔界的傳統手藝，名叫‘人儡’。”</p>



    劉修遠看上去毫無緊迫感，大大咧咧地解釋:“看上去和真人一模一樣，對不對？當年我與魔族達成合作，他們為幫我洗清嫌疑，便動用了這個玩意兒，把罪名全部嫁禍在那幾個鎮民身上。說老實話，挺好用，我很滿意。”</p>



    “你他孃的狗東西！不是人！□□大爺！”</p>



    錢三早就聽不下去，掄起手裡的刀就往沙丘甩，被劉修遠一個側身悠悠躲過，嬉皮笑臉:“不要這麼激動嘛。”</p>



    “但魔族並未善待你，不是麼？”</p>



    多年舊友殞命於此，溫鶴眠本應暴怒。</p>



    但他只是神情淡漠地與劉修遠對視，身形筆直，白衣破開四周濃郁的暗色。</p>



    只有他自己知道，藏於衣袖下的右手，已在不知不覺中用力攥緊，指尖陷進肉裡，溢出滾燙血漬。</p>



    “魔氣如毒，入體之後無異於折磨。”</p>



    溫鶴眠道:“至於你的臉與聲音，應是中了某種邪毒。以閣下的水平，不至於自己喂自己吃毒藥吧？讓我猜猜，你以為魔族會贈予金銀法寶作為報酬，沒想到只得來一劑劇毒，不得已之下，成了為他們所用的奴僕？”</p>



    許是心事被徹底戳穿，之前得意洋洋的神采陡然消退，劉修遠瞬間變了臉色。</p>



    “你這張嘴有夠討厭。”</p>



    站在沙丘頂端的男人獰笑:“待我將它撕下來，好好瞧瞧。”</p>



    他話剛說完，四周便有數道人影攢動。</p>



    待賀知洲凝神看去，竟從黑暗裡衝出數十個人形傀儡，包括之前沙丘上的那個，同時手握小刀朝這邊猛衝。</p>



    沙匪們紛紛提刀應戰，劉修遠則催動符咒，引來灼灼天火，放聲笑道:“對付你們，我一人便夠了。一個廢人，一個膽小鬼，一個傻子，我已是元嬰三重，你們怎——”</p>



    剩下的字句還沒來得及出口，就被倉皇吞入腹中。</p>



    賀知洲拔了劍就衝上前來，根本不留一丁點兒唸完臺詞的時間。一時間劍氣與火光交疊，照亮昏黑大漠。</p>



    陸晚星望向身旁的林潯，喃喃低語:“我們都會死在這裡嗎？”</p>



    她甫一問完，看見後者臉上猶豫的神色，心裡便已知曉了答案。</p>



    手裡的羅盤用力一晃。</p>



    女孩抬頭迅速瞥一眼劉修遠，握緊羅盤，毫無預兆地向大漠深處狂奔。</p>



    反正橫豎都是死，不如在死掉之前，見一見腦海裡根深蒂固的執念。</p>



    更何況……指針搖晃得越來越劇烈，另一個羅盤就在不遠處。</p>



    “陸姑娘！”</p>



    眼下賀知洲與劉修遠的纏鬥，顯然才是更為要緊的那一方。</p>



    林潯匆匆叫一聲她的名姓，兩相權衡之下，還是選擇了躍向賀知洲身側，拔劍相助。</p>



    劉修遠說得不錯，他們兩人不是他的對手。</p>



    金丹對元嬰，本就是越級抗衡，更何況劉修遠被魔修渡了魔氣，黑壓壓的氣息混合著火焰打來，能有千鈞力道。</p>



    四周全是雷電火光，林潯躲閃不及，被重重擊中胸口，在威壓之下跌落在地。</p>



    賀知洲比他稍好一些，狀態卻也十分糟糕，想必無法支撐太久；</p>



    溫鶴眠經過多日療養，再輔以寧寧帶回的仙草蘊養神識，已恢復了為數不多的部分修為，然而應對成群的傀儡，還是有些吃力。</p>



    至於陸晚星——</p>



    林潯疼得骨頭都在陣陣發酸，嘴裡全是血的味道。腦海裡浮現這個名字的剎那，竟聽見一道勢如排山倒海的巨響。</p>



    這是什麼聲音？</p>



    他憑藉恍惚的意識，躺在地上扭過頭。</p>



    然後在下一刻，瞳孔驟然緊縮。</p>



    在視線可及的遠方，那處連綿起伏的沙丘堆裡，一座小丘被轟然推倒，黃沙飛舞，看不清其間具體模樣。</p>



    他凝了神識，在漸漸清晰的視野裡，見到小姑娘瘦弱的背影。</p>



    陸晚星正揮動拳頭，一下又一下地，用盡全身力氣打在那座沙丘上。她的雙手盡是血跡，卻一直沒停下。</p>



    於是丘體開始震顫，自上層起依次崩塌。等只剩下十分之一的高度時，她終於不再揮舞拳頭，而是伸出手去，把黃沙一點點往外扒。</p>



    林潯咳出一口血，聽見賀知洲倒地的聲音，以及劉修遠的一聲笑。</p>



    沙礫猶如退潮而落的海面，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緩緩下落，他強撐著雙眼看去，在無窮盡的黃沙裡，赫然見到一抹白。</p>



    林潯本以為那是錯覺。</p>



    可陸晚星同樣一怔，繼而加快了速度，把沙土拼命扒開。</p>



    首先露出來的，是一具匍匐的骨架。</p>



    然後是第二具，第三具。</p>



    十分奇怪的是，這些早就沒了氣息的人們，於臨死之前竟是牢牢聚作一團，身體一具緊貼著一具，幾乎沒有間隙。</p>



    就好像……是想護住什麼似的。</p>



    陸晚星的動作還在繼續。</p>



    當砂土快要被盡數扒開，從某具骨架之上，似乎有什麼掉落在地。</p>



    林潯看見她低下頭，雙肩止不住地顫抖。</p>



    而在那具骨架之後，被所有人緊緊圍住的，同樣是個已經死去多時的人。</p>



    他跪倒在地，腿骨斷裂，身前的骨骼亦是一片狼藉，然而脊背卻挺得筆直，雙手環在胸前，死死護著某樣東西。</p>



    林潯看清了。</p>



    那是一把通體瑩白，在黑暗中隱隱生光的劍。</p>



    塵封多年的秘密在此刻終於被全部揭開。</p>



    他見到決明與他的誅邪劍。</p>



    “這是我哥哥。”</p>



    陸晚星凝視決明身側的那具骨架許久，忽然轉過身來看向他們，一遍又一遍地，不知道是在對他們，還是在哭著對自己說:“你們看見了嗎？這是……我哥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