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瀲灩之光
“觸景傷人”張良默唸一遍這個詞語。
“不過先生別擔心,之前鄭國來秦時,宮人為了避免他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也蒙上了眼睛,也算是保住他的命。”
張良聽她提起鄭國,鄭國早年在他父親門下為門客,早聞鄭國渠成,宴飲上定然會再見。
國破之後,故人再逢。他生出一種天然的悲哀。
他覺得在秦國的日子又格外地空寂起來,周身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
“先生。”
她的聲音再次在他身側及時響起,他腕上忽地一重,她好像又覺得拉住他手腕不妥,轉而扯住了他的袖子。
“你跟著我走吧。放心,我會走得很慢,不會太遠。”
張良微怔,想起了若干年前,好像也是這樣。
嬴荷華出現在新鄭,闖入韓王宮。
亡國之後,他欲離開遠走,以求一個報仇的機會。
然而他的世界再次被她闖進來,在這個分界的路口,他被攔下。
她也對他說了剛才那句話:你跟我走好不好?和我回咸陽。
她果然放慢了步子,腳底傳來咔嚓咔嚓的雪聲。
嬴荷華一刻也沒閒著。在這個空隙中,她努力地解釋著他前幾日來責問她的事情。
之前在邯鄲的代筆,他全然都知曉了,沒有一句話是嬴荷華自己抄的,全是李賢的代筆。
她說著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這是在為先生之學,盡力宣傳。我雖崇尚法家,但也從未說過儒學的不好。”
“先生是韓非的學生,又得了黃石公之學,你不算個純粹的儒者。”
張良道,“治世之道,焉能一學貫之。公主竟然知道我教你的東西並不是讓你學習,而是為了讓你靜心。你又何必假手他人?”
許梔笑了笑,“正是因為我與先生心意相通。但有的人卻不認可。便想讓他循序漸進地聽著。”
“有的事情不可操之過急。”
“其實還是有些效果。比如這次,他沒有去動你,讓我感到欣喜。”
“公主以為李監察會殺了我嗎?”
“不是以為。”許梔回過頭,“我始終擔心他會這樣做。”
張良頓了頓,“良在來到秦國的時候,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住口。”許梔停住腳步,回過頭,“我不許你將生死置之度外。”
許梔抬頭看了一眼天上的月亮,復又直視張良的眼睛。
“先生別忘了。這次是我從牢獄裡把你救出來的。”她停了一會兒,吸了一口氣,眼裡有潤澤的光暈,她想對他說,我這一次回來並不容易。
但許梔噎住,她續言:
“在古霞口上,你也救了我。只要我在,在秦國你可以很安全。”
她想著張良還有修道的路徑,但現在可不能讓他跑去修道,她抬手拍拍他的胳膊。
許梔恢復成專橫的語氣,她瞟了他一眼,“避免先生棄世之想,先生記得每行一步,背後都有張家。以後切莫再說這樣的話了。”
“公主的提醒,我明白。”
許梔看著他,脫口而出,“你不明白,我捨不得你死。”
話從口出,她自己也一時愣住了。
她連忙改口。
“反正你一直覺得我是在利用你,那麼我捨不得你的頭腦。命這東西是你自己的,自己的東西要你自己去珍惜。”
在許梔回過頭的一瞬間,張良看得到她面紅耳赤的樣子,笑了笑,並沒有說話,而是往前挪動了步伐。
走了幾步後,許梔決定說些話來緩解她的尷尬。
許梔回頭看著張良,發現他已經踏入了梅園深處而不自知,走進來他也不那麼彆扭。
“不曾想你還有鴕鳥心態。”
“什麼?”
聽到這聲什麼,許梔才想到這時候鴕鳥在先秦已然銷聲匿跡,便調侃道:“有一種獸類被叫做鴕鳥。傳說當鴕鳥遇到危險時,它首先將頭埋到土裡,對危險視而不見,希望以此來逃避。先生剛才不願意踏進梅園,不就是這樣?”
張良道:“若有什麼事情是必須要做,良不會再退避。”
“現在只要先生和我往前走。”
“好。”
天上此時飛起了點點的雪,又如棉絮,慢悠悠地落在兩人髮間,落在他黑色的衣袍上。
他任由她帶著他往前走,綢帶並不全部遮去視線,依稀看著前面朦朧的緋色身影,直到這時候,他才允許自己鬆懈下來,跨過故國的鴻溝,去觸碰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