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2死而復生
遊吟詩人傑羅尼莫盯著城門上那雙駭然的綠眼睛,有那麼一瞬,它凸出的眼珠子似乎轉了轉。
這條穿祭司袍的黑貓吐著暗紅的長舌頭、扎煞著亂糟糟的毛懸掛在城樓上,使從它腳下路過的人提心吊膽,生怕被魔鬼附體。 陪伴在黑貓身旁的是一個死不瞑目的女巫,也許是貓主人,她像這隻貓一樣瞪著眼,惡狠狠地盯著前方。 旁邊吊死的是一個垂頭喪氣的扒手,他臉上烙著“小偷”字樣。最左邊的死鬼是個縱火犯。 人們走過城門時總喜歡仰頭衝屍體吐唾液,完全忽視了一個現實——臭烘烘的口水最終可能落在自己臉上。 “由我進入愁苦之城,由我進入永世悽苦之深坑,由我進入萬劫不復的人群中。” 遊吟詩人傑羅尼莫默唸著但丁的詩句,懷著驚懼的心情,默默地離開城門口,向城裡走去。 埃拉城內縱橫交錯著許多彎彎曲曲的狹窄街道,活像這座城市的腸子。 城裡密密麻麻的房舍混亂無序地向四面八方散開,無數高低起伏的建築物把城市的輪廓撐得奇形怪狀,彷彿橫躺著的龐大怪物。 這個怪物被切割成不規則的四大塊,可能刀刃不夠快,操刀者又酩酊大醉,切出來的四塊邊界模糊不清且犬牙交錯,形成了埃拉城如今的四個大區。 每個城區根據過去行令官紋章的圖案命名,各有各的特色,進行著不同的貿易。 倘若登上瑪利亞教堂的鐘樓頂部,居高臨下俯瞰全城,密集的屋頂、煙囪、高塔、鐘樓、橋樑、廣場、街道紛至沓來,它們前呼後擁、爭先恐後地映入參觀者眼簾。 城中的富人區裡,一座座富麗堂皇的高大府邸引人矚目,它們神氣活現地簇擁著伯索公爵的奢華宮殿,於高空中爭奇鬥豔。 詩人傑羅尼莫無精打采地向城裡走著,瘦削的身體融進了骯髒街巷的陰影裡。 他小心地避開馱著重物的牲畜和負荷滿滿的搬運工,小心跳過地面上的垃圾,空氣中混合著人畜的尿騷味,令他不快。 城裡的遮陽棚下襬放著大包絲綢和桶裝的穀物,蠟燭店裡瀰漫著強烈的薰香味和刺鼻的蠟燭味,貨幣兌換者在鋪著綠色桌布的桌子上敲著錢幣,大聲叫嚷著匯率。 生意人在各自的攤位上叫賣,有賣念珠和聖像的,也有賣裝聖油和聖水的瓶子的,還有人出售鋪床用的稻草。 書商在攤位上兜售書籍,魚販子和水果販子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裡,露天理髮師在陰涼裡為人們理髮刮臉。 詩人寂寞地行走在陽光下,一團慵懶的影子不離不棄地追隨著他。 他耳邊響起了“嘚嘚”的馬蹄聲,詩人轉過頭,只見兩個人騎著駿馬向城外跑去,馬背上的年輕人氣質非凡且衣著華貴。 詩人認出其中的男子是財政大臣夏念祖的大公子夏青染,夏家是詩人的資助者,受夏家資助的還有眾多藝術家。 與夏青染一起出城的戴面紗的少女,應該是他的妹妹夏綠凝小姐,雖無法一睹她的芳容,但她那窈窕柔美的身姿也夠吸引人了。 這位妙齡少女令詩人想起了死去的戀人羅莎,他不由得悲從中來,傷痛敲打著胸腔。 傑羅尼莫深受西塞羅思想的影響,同時又是彼得拉克的追隨者,雖出身卑微但聲名遠揚。 他是詩人、歌唱家、舞蹈者,又是雜技演員和馴獸師,他既能彈撥琴絃、演木偶劇、馴猴子、學鳥叫,還會笑罵諷刺。 他的諷喻詩如一把錐子,深深扎入靈魂。他嘲弄昏庸無能的法官桑德羅,挖苦壓榨民眾的伯索公爵,甚至懷疑克里斯托弗大主教的上帝究竟有沒有看到埃拉城日光下的罪惡與苦難。 詩人的歌被到處傳唱,民眾的憤怒也漸漸點燃,埃拉城的權貴遭受到市民們的暗中抵制。 傑羅拉莫的災難就此降臨了。他摯愛的戀人羅莎有一天在街上走著,手裡還抱著為詩人縫補過的衣裳。 突然一陣毫無徵兆的狂風將女孩捲到空中,然後風停了——像抓緊獵物卻忽然鬆開的鷹爪,女孩從半空重重地落下來,生命像朵刺目的花凋零在大地上。 有傳言說,詩人傑羅尼莫遭到權貴們的報復,但沒人能解釋詭異的狂風。戀人死後,詩人沉浸在悲傷裡,從此一蹶不振。 “墳墓裡空蕩蕩,陽光下行走著空空的皮囊。”一群嬉鬧的孩童唱著詭異的歌謠。 遊吟詩人傑羅尼莫暗自想:怎麼一夜之間大街小巷的孩子都在唱這個? 歌謠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墓地裡屍體丟失的事。 最近,到處都是竊竊私語、神色不安的市民,討論的都是墓地裡屍體丟失的事。 傑羅尼莫拉住一個從他面前跑過的金髮男孩,詢
問是誰教會他唱的,孩子迷茫地搖了搖頭,掙脫了他跑了。
詩人在街角坐下來,輕輕地撥動七絃琴,伴著溫柔婉約的琴聲,他唱著: “我受苦受難,也無法到達彼岸;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誕生一千次,我離幸福的路程還很遙遠。” 離他不遠處,一位娉婷女子從肉店走出來,手裡的舊籃子裡裝滿新鮮多汁的動物內臟。 女子一沒留神,從身後竄出一條飢餓的野狗,狗撞翻了籃子,籃子裡的肉散落在地。野狗叼起一塊淌著汁水的羊肺,撒腿就跑,眨眼就鑽進巷子深處。 琴聲驀然斷了,詩人傑羅尼莫盯著彎腰去撿肉的女孩,呆住了。 “羅莎?”詩人喃喃地說,他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頭,血珠子立即冒了出來,這不是夢。 詩人傑羅尼莫激動的心幾乎要從胸腔裡蹦出來,他扔下豎琴,快步奔上去,一把抓住女孩子的胳膊,痛苦夾雜喜悅的目光久久停留在女孩美麗的臉上,他確信,心愛的姑娘就在眼前,她還那麼可愛迷人。 女孩卻驚恐地望著他,拼命地想要擺脫,奈何詩人近乎癲狂,怎麼可能放掉他魂牽夢繞的人兒。他抓得那麼緊,生怕一鬆手心愛的人沒了。 “羅莎,難道您忘了我嗎?我是你的傑羅尼莫!我的好羅莎!”詩人一遍遍喃喃地呼喚著戀人的名字,淚如雨下。 女孩驚慌失措,她拼命扭動著身子,但無法掙脫,她俯身在抓她的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 詩人傑羅尼莫猝不及防,猛然鬆了手,鮮血從手背滲出來。 女孩立刻像一頭掙脫枷鎖的野獸,衝進了曲裡拐彎的巷子。 詩人忙不迭地追上去,但他雙腿竟然無法追逐逃命的兔子,眨眼女孩就沒影兒了。 良久,詩人傑羅尼莫呆呆地站在原地,雙手捧著腦袋,懷疑在做白日夢。 “我一定瘋了!”他想,“羅莎死了,她死了!” 但是,女孩耳垂正面的那顆小黑痣,他看得真真切切。他曾經多少次吻過那顆小小的痣,羅莎總是癢得渾身顫抖,笑著倒在他懷裡。 這不是夢。 “難道世上還有如此相像的人,連痣也能生得一模一樣?” 他又覺得羅莎沒死,她可能還活在人世上。 “唉,可我明明親手埋葬了她呀!”他又哀嘆道,心如亂麻。 半晌,神情恍惚的詩人回到了原來的臺階上,他低下頭,望見自己的手背還在流血。 此時此刻,心急如焚的夏綠凝騎馬跟著哥哥夏青染進入叢林。為了懇求哥哥幫忙,她不得不吐露心跡,將自己如何被狼人皮耶羅傷害,又如何被明澈救助的事和盤托出,唯獨不提山巔上的宮殿。 夏青染自然記得與狼群搏鬥的年輕人,原來冥冥之中,自己從狼嘴裡救下的竟是親妹妹。 既然明澈因夏綠凝出事,夏青染就不能置身事外。夏青染藉口帶妹妹出去散步,兄妹倆直奔叢林而來。 他們在一處被燒焦的空地上,發現一具馬的屍體殘骸,夏綠凝差點暈過去:那正是明澈的馬。 當夏綠凝踉踉蹌蹌地走近屍體,夏青染已撣掉手上的灰站起來,安慰她說:“人沒事。” 他仔細查看過地面遺留的痕跡,“這麼多馬蹄印,說明人與狼糾纏了很久;四周的死狼身上有劍傷,顯然是被砍死的,而不是被火燒死的。地上沒有人的腳印,這不合情理呀!” “明澈會不會出事了?”夏綠凝急了,晶瑩的淚在她烏黑的眸子裡閃爍。 夏青染見不得妹妹哭,他用熱乎乎的大手拍了拍夏綠凝的小臉兒蛋,寬慰她:“傻瓜,無論被狼吃了還是被燒死了,總要留下點痕跡,不可能灰飛煙滅吧!他肯定沒事!” 夏綠凝欲要說話,從遠處傳來馬兒驚恐的嘶鳴聲,夏青染也聽到了,這聲音在寂靜的叢林裡異常刺耳。 他們倆不約而同飛身上馬,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很快,兄妹倆就撞見了奇怪的場景:一個男子咒罵著一邊揉屁股,一邊拽緊馬韁繩,企圖制服一匹馬,馬卻打著響鼻,又是晃腦袋又是尥蹶子,死活不讓男子靠近,馬嚼子上白沫四濺。 男子偏要固執地跨上馬背,馬也是個犟脾氣,就不讓他得逞,人和馬僵持不下。男子一遍遍被馬摔下來,又一遍遍怒火沖天地跨上去。 夏青染走近一步,看清那人的臉,竟是失蹤了的年輕獵人皮耶羅。 緊隨其後的夏綠凝也發現了這點,她緊張地臉色慘白。 “別怕!看哥給你收拾這頭野獸!”夏青染說畢,拔出腰間的寶劍,拍馬向獵人皮耶羅奔過去。 那男子一門心思馴馬,折騰了十幾次,終於穩穩地落在馬背上,人與馬都喘著粗
氣,疲憊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