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2半條腿
沒有月亮,亦沒有一絲風,夜黑得很純粹,很徹底。窄巷子裡空無一人,連野狗也銷聲匿跡。偶爾傳來夜鳥淒厲的鳴叫,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在刀剪街冰冷泥濘的路面上,蠕動著一團黑乎乎的怪物。 遠遠望去,那似乎是一條超乎尋常的大毛毛蟲,而當這條毛毛蟲吃力地爬行時,又宛如一座三足大鼎。 倘若湊近,就能聽到痛苦的喘息和呻吟,也依稀能分辨出——這是一個人。他氣息微弱,命若遊絲,左腿不知何故消失不見了。 不久,伴隨著馬蹄和車輪碾壓在泥水裡的“撲哧”聲,一輛黑色馬車緩緩地在“大毛毛蟲”身邊停下來。 黑暗中,從車上跳下來兩個人,如鬼魅般,倘若不是他們比夜色更黑的著裝,簡直分不清哪裡是夜,哪裡是人影。這倆人摸黑把橫臥在路中央的“大毛毛蟲”裝進了早就準備好的麻袋,粗魯地扔進馬車。 來者正是方才趕車從這裡逃跑的車伕與他的同夥。 “孃的,運氣不算壞,這一路折回來,人總算沒弄丟,這下能交差了!我就說嘛,這混蛋被我們砸得不輕,肯定跑不遠,除非魔鬼把他抓走了!”車伕邊趕車邊慶幸,總算沒白忙活。 他驀地想起那一男一女的鬼魂,連忙把嘴巴閉上了,驚恐的目光投向伸手不見五指的夜。 “我他媽的……眼睛睜不開啦……得眯一會兒……睡會兒……睡……”車裡的胖子未嘟囔完,一歪腦袋睡過去了,手裡還緊緊拽著捆綁麻袋的繩索。 清晨,一縷陽光透過縫隙熱辣辣地刺進昏暗的地窖裡。 老獵人切薩雷從昏死中醒來,發現自己被結結實實地捆綁著,身處一個廢棄的地窖裡。四周散發著潮溼的黴味兒,還夾雜著一股子血腥味。 劇痛使得他下意識地望了望自己的左腿,那裡只剩下短短的被血痂與汙泥糊滿的半截大腿,斷面裹纏著的布條也骯髒不堪,殷紅的鮮血還在向外滲。 他猛然記起昨天那檔子事,想起自己昨晚殺了人,額頭頓時滲出一顆顆豆大的汗珠。 昨天,對埃拉城人來說,是個全城轟動的大喜的日子,但對老獵人切薩雷來說,卻是噩運的開端,罪魁禍首是一堵該死的牆。 也不知埃拉城的人昨天都犯了什麼魔怔,為了圍觀公爵的私生子的婚禮,瘋狂的人們竟然擠塌了瑪利亞大教堂附近的一堵牆。 毫無預兆,老獵人切薩雷被意外倒塌的牆壓斷了左腿,血流不止。他還算幸運,在這場鬧劇中最不幸的倒黴蛋兒——老獵人的搭檔莫卡當場被砸得腦漿迸裂,一命嗚呼。 昏迷的老獵人切薩雷被抬進教堂附近的老外科醫生馬澤奧家。不巧的是,當時有個小偷正好在馬澤奧家裡偷東西。 當小偷發現有人進來,聽見他們嘈雜的議論時,連忙從藏身的布簾子後面冒充老外科醫生說,他正在給一位病人做外科手術,讓大家把受傷的病人留下,趕緊離開,不要打擾他。 大夥兒忙著觀看公爵兒子的婚禮,於是便爭先恐後地跑了,把這個還在流血的人留給了心懷鬼胎的小偷。 幸而小偷還沒喪盡天良,他歡天喜地準備滿載而歸時,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老獵人,竟動了惻隱之心。 小偷扯下布簾撕成布條,幫助昏死過去的切薩雷捆綁住流血的大腿,然後揚長而去。老獵人切薩雷在漫長的等待中清醒了幾次,又一次次陷入昏迷。 等老醫生馬澤奧終於回到家時,已是夜幕降臨。他不僅發現了地上躺著的病人,更發現了自己的家被洗劫一空。 心情沮喪的老醫生馬澤奧還是決心先救治傷病者。他的善心差點要了老獵人切薩雷的命,更是葬送了他自己。 要知道,在這個醫學落後的年代,有時候看病等於付錢找人殺掉自己,無論國王與平民,風險是等同的。 根據一份醫學記載,一位低熱頭疼乏力的女性被診斷為腦袋裡藏有惡魔,她被用剃頭刀剖開腦子並撒上鹽巴; 一位腿部患膿腫的騎士被醫生用斧頭砍掉傷腿,不幸骨髓冒了出來,該騎士當場斃命; 遇到胎兒胎位不正難以生產,鐵質的鉤子會把胎兒從子宮裡硬勾出來,在撕裂、大出血、感染等摧殘下,母親還能不能活著就很難說了; 如果有人患了痔瘡,醫生用快刀割掉痔瘡後,燒紅的烙鐵便毫不留情地給流血不止的肛門蓋個戳…… 諸如此類,無一不是拿生命做賭注。 於是,當老醫生馬澤奧仔細觀察了切薩雷的腿傷後,一把鋸木頭用的鋒利的大鋸子閃亮登場了。 老醫生馬澤奧將還在昏迷的切薩雷結結實實地捆綁起來,然後用布條勒緊了他左腿的大腿根,就不急不緩地鋸起切薩雷的大腿
,那泰然自若的神氣,活像木匠鋸一截樹樁。
不料,鋸子才拉扯了一下切薩雷就醒了,他發出野狼般的嚎叫,疼得眼珠子爆出血淚來,拼命地掙扎著。 當然,馬澤奧醫生也不是吃素的,他料定患者肯定會掙扎,所以捆綁時特別費了功夫,切薩雷被死死地綁在桌腳上,根本無法擺脫。 “哦,我是馬澤奧醫生,沒事兒,放心吧!我可是個有經驗的老外科醫生,這活計幹了一輩子了,你想活命就別亂動。 “告訴你吧,你這條腿廢啦!留著它是個禍害,會要了你的老命!別亂動,別亂動,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老醫生馬澤奧見慣了這種場面,他一邊不慌不忙地鋸著切薩雷的腿,一邊不緊不慢地給可憐的患者解釋,像哄小孩兒。 老獵人切薩雷聽醫生這麼解釋,只好咬緊牙關任由醫生擺佈,他這會兒只想活著,什麼也顧不得了。 隨著鋸子不斷深入,鮮血像噴泉般猛射出來,馬澤奧醫生不得不擦了擦被血弄模糊的眼睛,趕緊又把切薩雷的大腿根兒再次勒緊,才又繼續幹活兒。 老獵人切薩雷再堅強也扛不住這麼折騰,他嗷嗷大叫,又一次昏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等老獵人切薩雷迷迷糊糊睜開雙眼時,映入眼簾的一幕令他魂飛魄散,頭腦瞬間異常清醒: 只見老外科醫生馬澤奧哆哆嗦嗦地把一截還在淌血的斷腿舉到眼前。 這半截斷腿熱乎乎的,被厚硬的褐色毫毛覆蓋著,腳部粗鈍,爪子鋒利如鉤,顯然是野獸的腿! 地板上躺著半截子人的腿部皮囊,慘白中綴著幾點血紅,宛若一條繡花長筒襪。 “這,我,這是……”老醫生馬澤奧嚇傻了,“你該不是撒旦變成的吧?這哪裡是人腿,分明是魔鬼的腿!你……你是魔鬼……魔鬼! 老醫生馬澤奧想逃,但渾身癱軟。鋸這條腿已經耗盡了他的氣力,再這麼一驚嚇,他完全動彈不得了,如同一灘爛泥。 “把耳朵湊過來,我悄悄告訴你,你救了我的命,我保證不會傷害你!我以上帝的眼睛發誓,絕對不會傷害你,尊敬的醫生。”老獵人切薩雷用極度虛弱的聲音說道,從他眼裡投射出誠懇的可憐巴巴的微光。 “不傷害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話!誰相信魔鬼的承諾,誰就是傻子!你這個花言巧語的撒旦,我要把你送給最嚴苛的宗教審判官,安德里安先生最會對付魔鬼啦,沒準兒他會把你送回地獄!那裡才是你該呆的好地方!” 老醫生馬澤奧扔掉那半截斷腿,慢慢挪動他不聽使喚的雙腳。 “你瞧,我快要死了,沒本事傷你,臨終之前,我,我要把真相告訴你,難道你就不好奇,好奇這是怎麼回事嗎?” 老獵人切薩雷奄奄一息,他斷斷續續地說,還不時翻著白眼,看樣子真是快要死了。 “那,好吧,你這個魔鬼,我量你也不能把我怎樣!”老醫生馬澤奧說著,把腦袋湊近老獵人切薩雷。 老獵人切薩雷突然以閃電般的速度逼近老醫生馬澤奧,鋒利的狼牙瘋狂地咬斷了醫生的脖頸。 他瞧都不瞧倒在血泊裡的老醫生,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板上的鋸子,雙手在背後拼命地磨著,心裡盤算著如何把鋸子弄到手裡。 不得不承認,老醫生馬澤奧捆綁的技術太高超了,掙脫這條繩索花去了老獵人切薩雷整整三個小時,在這三個小時裡,他幾乎快崩潰了。 等氣息奄奄的切薩雷終於從老醫生家裡逃出來時,已經是午夜時分了。街上空蕩蕩的,埃拉城的人們早已沉浸在夢鄉里。 老獵人切薩雷艱難地順著冰涼的路向前爬,他必須躲進自己的家裡才能活命。然而他畢竟傷勢太重,這一路上不知昏迷過多少次,醒來後又咬緊牙關繼續向前爬。 他其實也沒爬多遠,就在刀剪街的泥窩裡又昏死過去。後來,他在迷迷糊糊中被馬車伕與同夥當作羅馬人斯特凡諾裝進麻袋,醒來後就在這個地窖裡了。 此時,地窖的蓋子突然被挪開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陽光剎那間湧進陰冷的地窖裡,老獵人切薩雷不由得心裡一緊,他不知自己會落在何人手裡。 看清來者的面貌時,切薩雷不由得鬆了一口氣,那不是阿戈蘭特的管家德蒙嗎?他那死魚般的眼睛以及那絕無僅有的腫眼泡太顯眼了。 跟在管家德蒙後面的另一個男人神神秘秘地裹著一件黑色長袍,臉藏在斗篷裡,看不清樣貌。 當這兩位來者猛然看到老獵人切薩雷的臉,不由得都愣住了。他們倆面面相覷,誰也不清楚發生了什麼。 神秘的黑袍人不耐煩地扯掉兜帽,惡狠狠地瞪著老獵人切薩雷,彷彿看著一個怪物。老獵人切薩雷也看清
了對方的臉,這個裝神弄鬼的傢伙竟然是阿戈蘭特老爺。